出版華人藝術家全集，衣淑凡光照藝海，令人喝采！

提起衣淑凡，有人稱她是拍賣界女神，有人說她是常玉專家，但更貼切的說，她是華人藝術圈，爬梳歷史文獻的忠實園丁。

繼常玉、潘玉良的全集之後，八月初，另一位華人藝術家丁衍鏞全集也問世，大家更加確認，衣淑凡是位心繫於近現代美術史，爬梳20世紀華人藝術家，使命感十足的有心人。透過她領航的「立青文教基金會」，選擇冷僻的部分，默默耕耘，數十年來如一日，如今成果纍纍。

一來，她讓藝術家流散的資料，被重新挖掘與拼湊，還原了生前的活動軌跡，讓所有人都能上網研究，降低進入藝術世界的門檻，也讓藝術更被普及化。再者，她以現代網路數位新科技，幫助資料的收集、比對、判斷、解讀，提升了正確與可靠性。尤其隨藝術家線上文獻庫，累積許多失傳的文獻與四散的作品圖版，儘可能拼出完整的藝術家，讓後學一窺全貌。第三，透過新科技，為學術研究，找到更具說服力的論點，抑濁揚清，為市場長遠發展奠基。因為唯有足夠的資料支撐，市場才能為作品客觀定位。第四，為藝術界對待前輩藝術家，擺脫故事情節的婦人之仁，還以冷靜嚴肅的價值探索，這套「爬梳方法論」，彌足珍貴，將帶動風氣，讓更多被遺忘、被掩蓋的藝術家軌跡，能挖掘與呈現。

衣淑凡曾自許在20年內，完成10位藝術家的建構，常玉、潘玉良、劉國松、丁衍鏞初步已大功告成。之外，還有于彭、龐薰琹與熊秉明，還在彙整研究的路上。

當然，以上是藝術圈內人看衣淑凡的視角，然而，更多藝術圈外的人，則推崇衣淑凡的現代價值觀與美式生活邏輯。

簡單的說，在她身上，看到開放、自由，尤其有話直說，始終正向看待生命與個體的風格，不卑不亢，有所為，有所不為。已過「知天命」之齡，接近「從心所欲」，但她的穿著打扮，始終簡單俐落，瀟灑自在，怎樣都難和70歲劃上等號。

溽暑8月某日午后，我們齊聚內湖的「立青文教基金會」，說是為丁衍鏞油畫全集而來，其實，更令人好奇的是，衣淑凡一本本大書的出版，為什麼不累？

輾轉訪問一些企業收藏家，與熟識她的身邊人士，總結大家的看法是，衣家的儒將家風，往來無白丁，這個特殊家世與成長背景，黨政軍商的長輩們，教會了她冷眼看世界。權力榮寵的跌宕起伏，雕琢了她的冷暖感知，最後百毒不侵，軒昂氣宇地鵠立於人群中。

國際拍賣公司是她的第一份工作，這是她藝術人生的里程碑。然而，浸淫藝術市場越久，越是看盡其間的口是心非與爾虞我詐，蛻變而出之後，選擇自己的藝術耕耘之路，堆疊出「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衣氏成就。

衣淑凡，祖籍山東濟南，是空軍名將衣復恩（1916-2005）最小女兒，後來嫁給汪士弘。汪士弘的父親汪積成，是衣復恩空軍同僚，也是連戰丈母娘汪積賢的親弟弟。衣復恩與汪積成是國共鬥爭年代，駕駛蔣介石總統專機的人。衣淑凡從小，跟蔣家、汪家、連家互動頻繁，親密友好。

衣復恩育有一子三女，次女衣穎凡，英文名Victoria 正是由蔣宋美齡所取。另一則趣聞，可以說明衣淑凡的特殊成長環境：她6歲那一年，萌味十足，8歲的蔣孝勇跟她說，我們結婚好嗎，她也大方點頭回應。第二天蔣孝勇帶了瓶「香奈兒No. 5」作為求婚信物。當她把香水交給媽媽看，衣媽媽笑開懷，只告訴她別打開香水盒封條，以後可以當禮物送人。

由於父親曾擔任駐美大使館武官，在衣淑凡7個月大時，舉家隨著父親赴美。她是在美國華盛頓特區長大的，直到她6歲才返國。所以衣淑凡受到的啓蒙教育是美式的，返台後就讀台北美國學校，及長再赴美留學，波士頓大學學士、華盛頓大學碩士，最後成為華盛頓大學博士候選人。

衣淑凡雖然擁有一張脫俗雅緻的華人臉孔，但在系統化的美式教育影響下，她是不折不扣的美國人。圓潤道地美式英語發音，美式邏輯思考，在國際交際溝通上，完全沒有障礙。

在學校，衣淑凡學的是學民族音樂、研究古琴。浩瀚藝術天地裡，音樂與美術，本是一家人，殊途同歸，交互影響，衣淑凡對藝術的理解，鞭辟入裡，尤其對海外華人藝術家的經營，講究國際接軌，更有別於一般的封閉自賞。

話說衣復恩，在20世紀叱咤風雲，曾是空軍將領、企業家，中央航校第五期畢業，擔任當時的空軍情報署長，主持過黑蝙蝠中隊、黑貓中隊，更是蔣中正座機駕駛，後來基於空中運輸需要，創辦了中華航空公司。高度被當權者倚重的特殊背景，心直口快的衣復恩，一句「反共無望論」，為他惹來牢獄之災，出其不意被監禁了一千多個日子。

衣淑凡經歷過這種從權貴頂峰到階下囚的衝擊，感受特別強烈。她在接受訪談時曾表示，父親給了她「有話直說」的示範，她也繼續父親這樣的風格，但她的結論是「沒有一件事是完全對的⋯」糾結纏綿的人物事，哪裡是可以一刀切的，在衣淑凡成長的歲月，大悲大喜，點滴在心頭。

當衣復恩從來監禁中恢復自由身後，自中將辦理退役，結束軍旅生涯，投入民間企業的經營。他接任亞洲化學公司董事長，亞化是一家生產膠帶的大廠，衣復恩接手後，營運得宜，極盛時期，是僅次於美國3M的業界翹楚，倍受肯定。

衣復恩功成名就後，心繫社會回饋，晚年以母親孫立青之名，成立「立青文教基金會」，初期投入海峽兩岸人才培育。近年兩岸關係變化，衣淑凡自2004年接手基金會後，更改了基金會的回饋路線，她回歸藝術的探索領域，著手建置民國初年，對人類有貢獻的華人西畫家線上文獻庫與全集出版。目前已安排上線的藝術家包括常玉、潘玉良、劉國松、丁衍鏞。其中，常玉花了衣淑凡個人20年的時間，先後出版4本常玉全集，讓她贏得「常玉權威」的雅名，陸續的藝術家研究工作亦沒有間斷。

談衣淑凡，不能不提她的拍賣生涯，牽引她的大半生，與藝術發展的不解之緣。

衣淑凡進入藝術拍賣界，是從應徵蘇富比洛杉磯公司打字員開始。憑藉熟練打字速度，衣淑凡逐級而上，很快進入專業畫冊編纂，最後成為蘇富比在台灣分公司董事長。屈指一算，從1979年到1997年離開，前後將近20年時間，衣淑凡取得最豐厚的養分與經驗，是少人能企及的。

1990年代，所謂台灣錢淹腳目，本土藝術市場榮興，台灣前輩畫家交易活絡。1992年蘇富比台灣公司成立，台灣老畫家成為拍賣目錄裡的重心，陳澄波、廖繼春等人，是拍賣封面的常客。翌年佳士得國際拍賣公司也跟進來台，本土拍賣公司相繼成立，對台灣藝術市場帶來擇優選良、推波助瀾的積極功效，意義非凡。

同時，衣淑凡還帶頭把海外華人畫家如常玉、趙無極；大陸第一代畫家如林風眠、關良、吳大羽、吳冠中等引進來台，多元開發收藏面向，豐富台灣收藏底蘊。當年接受衣淑凡建議，進場捧場的收藏家，事後都證明物超所值。

說來真是巧合，衣淑凡與常玉同為10月14日出生，註定她要成為常玉的知己，甚至被常玉迷們戲謔稱為存世的「常玉太太」，足見衣淑凡與常玉關係的非比尋常。話說衣淑凡對常玉的貢獻，除了承接第一市場的微溫，也是最早把常玉帶入國際、舉辦常玉專拍的始作俑者，影響深遠。

那是1997年，時任首任臺灣蘇富比拍賣官工作的衣淑凡，幫常玉好友美國攝影家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其所收藏的17幅畫作做專拍，那是當時最大規模的常玉作品在第二市場公開釋出，包含了一幅法蘭克當時最為喜愛的常玉《母子相依》，引起市場極大騷動。法蘭克不但曾與常玉交換工作室，讓常玉在紐約居住了兩年，並順利在紐約現代美術館作展覽，油畫作品也在展覽之後，被該館收藏。

當時，拍賣成績不俗，法蘭克由拍賣所得中拿出新台幣400萬元，捐給國立歷史博物館，供作修復常玉晚期的畫作之用。另外在美國耶魯大學，成立了常玉獎學金，嘉惠學子。

隨著衣淑凡離開拍賣行業，她對常玉的研究大工程，於焉展開，而且一無反顧。常玉是1920年經由政府贊助的「勤工儉學」計劃去了法國，落腳巴黎。對常玉來說，巴黎是他心目中的魅力城市，他在那裡度過了40多個年頭。法國學者兼收藏家亨利皮耶．羅氏（Henri-Pierre Roche），是巴黎新興藝術界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1906年，羅氏將25歲的畢卡索介紹給居住在巴黎的美國斯坦一家人，斯坦家隨後收集了藝術家的藍色時期和立體主義時期的重要作品，擠身為畢卡索的重要贊助人。羅氏則收藏了野獸派的許多作品，他也喜歡立體派畫家作品。大約在1920年代後期，羅氏開始對常玉的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常當著國際畫面的面，推崇肯定常玉的創意天賦，因此買了常玉的作品，作為他的個人收藏。同時在他的住家中，常玉的畫，與馬蒂斯的作品並排懸掛著。羅氏可說是常玉的貴人，讓晚年潦倒貧病的常玉，靠著羅氏的畫款度日。

衣淑凡為了瞭解常玉生前的狀況，找到羅氏相關的常玉資料，對衣淑凡的研究工作，助益良多。2018年「細看常玉」展覽中，衣淑凡特別把當年羅氏的紀錄、筆跡，公開呈現，說明了當年的許多事，彌足珍貴。

1966年常玉因意外驟逝，當時身無分文，買不起墓地與墓碑，友人只能幫他草草下葬。衣淑凡彷佛在冥冥中得到常玉託付，在租約到期前夕找到墓地，重續新租約。消息揭露後，近年墓地上常見花束致意，讓常玉不再孤獨。

常玉畫作，法文簽名是SAN YU，衣淑凡依此找到了常玉在巴黎高等美術學校的註冊單，其中，又找到了一封1921年5月23日中華民國領事館推薦常玉進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的推薦信，上面記載常玉出生於1895年10月14日。衣淑凡考訂出常玉出生年份，從外界原來使用的出生年1901年，提前到1895年，與徐悲鴻、陳澄波同一年出生。這是衣淑凡最令外界刮目相看的研究成果，讓衣淑凡成就「常玉權威」之一。

細數衣淑凡對常玉投入超過20年的心血。從2001年出版《常玉油畫全集》，相隔10年之後《常玉油畫全集》第二冊，2015年《常玉素描與水彩全集》，2017年《常玉版畫全集》，把常玉作了非常完整的爬梳。所有喜歡、或研究常玉的人，都可以在這4大冊出版中一覽全貌。衣淑凡為常玉出版發行的四大巨冊，備極艱辛，部份圖版引發了爭議，也招惹批評。衣淑凡不願多談，希望留給讀者與後學去判斷。

除了常玉，2017年《潘玉良版畫全集》問世，更把衣淑凡投入海外華人藝術家的經營深度與廣度，拉到最高點，成為獨特品牌。今（2020）年8月初，一本厚達400頁的《丁衍鏞油畫全集》，從德國運抵台灣，不管封面的圖像處理，或者內容鋪陳，專業翔實，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為藝術家出畫冊並不難，藝術家本人、家屬或畫廊、美術館，洋洋灑灑，在「天下文章一大抄」的模式下，難就難在是不是第一手資料。尤其非親非故，立青文教基金會樹立專業門檻與新模式，足堪藝術界參考學習。

當然，能夠挑得起這樣的重大工程，背後非衣淑凡莫屬，對於子女眾多的藝術家，要取得家屬一致的意見，相當不容易。據說，衣淑凡研究丁衍鏞，前後耗費12個年頭。

丁衍鏞一生追求跨越中西的現代藝術，涉足油畫、水墨、篆刻⋯等多種媒材，外界把他定位為「中國早期前衛藝術探索者」、「抽象表現主義的先驅」，但因為丁衍鏞油畫作品不多（不超過200幅），大尺幅作品更少，加上藝術家無招之招的戲筆之作，不在少數，除了2003年國立歷史博物館有過一次較大型展覽外，外界不常看到丁衍鏞作品， 造成市場些許疏離，與同一時代的華人藝術家相較，一直處在邊陲位置，非常可惜。

衣淑凡說，雖然20世紀的那一代藝術家無不在中西融合上煞費苦心，丁衍鏞也是一樣。他一心把在日本留學5年學到的西方油畫畫法，帶回中國。自從1929年學成歸國，丁?鏞就參與廣州市立博物院的籌備工作，對中西藝術在中國的啓蒙，發揮了不少作用。《丁衍鏞油畫大全集》的出版，補上了海外華人藝術界的其中一塊缺口。因為是藝術家的畫集，衣淑凡選擇最頂尖的德國出版商Hatje Cantz ，這是舉世公認的藝術專業品牌，嚴謹而富質感。

不只外表具有國際性面貌，全集的內容鋪陳，也是擲地有聲。衣淑凡秉持探索第一手資料為前提，不惜刊登國際媒體廣告，拜會藝術家友朋，踩踏歷史足跡，還原當年的真象。這樣的做事態度，讓立青文教基金會出版的藝術專書，成為獨特品牌。

近年，藝術市場勃興，常見劣幣驅逐良幣。藝術是講靈魂的，衣淑凡引進各種科學方法，提供明確數據，來增加可信度，同時大量利用現代網路平台、數位雲端科技，甚至辨識系統，發揮藝術作品的建檔、儲存、防偽功能。

這樣的爬梳方式，儼然成為一套美術史研究的方法論。放眼望去，包括台灣前輩老畫家、華人畫家，雖然也都有各人的畫集，但引用的論述，大都侷限在故事性情節，尚缺乏更多科學實證或統計數字。衣淑凡總是強調第一手的藝術家田野資料調查，在波濤洶湧、起伏跌宕的藝術市場，倍顯重要。

提起立青文教基金會近年來為華人藝術界出版的專書，從最早的常玉全集4大冊、潘玉良全集，丁衍鏞油畫全集，到協助病逝的台灣畫家于彭完成遺作整理，順利在北美館展出。另外，另外進行中的還有大陸前輩畫家龐薰琹、旅法台灣雕塑家熊秉明⋯，這些辛苦而繁瑣的工作，衣淑凡全心投入，看在另一半汪士弘眼裡，是榮耀，也很心疼。

打從衣淑凡擔任蘇富比台灣分公司拍賣官開始，一些人氣不足的好作品，衣淑凡捨不得看到那些好作品出現「流標」紀錄，因此總是明示暗示，要老公到拍賣現場舉牌，因此他一路買下不少作品，當時覺得壓力沉重，但事過20多年後的今天，都成為珍貴收藏。一來證明衣淑凡當年眼光，再者「老天疼憨人」，彷彿當年的善舉都有善報。

不少企業界把衣淑凡形容是許多企業人士走進收藏世界的師父。某金控集團董娘說，她1992年第一次參加蘇富比拍賣會，除了看到陳澄波、廖繼春、李梅樹的台灣老畫家外，第一次見到來自海外吳冠中、常玉等人作品，覺得非常新鮮。當時台灣本地人不喜歡蘇富比帶來非台灣藝術家來。不過，她記憶猶新的是，打開目錄，台灣畫家一號動輒新台幣3、40萬元，常玉一號才台幣幾萬元。衣淑凡總是苦口婆心，介紹優質海外新面孔，為了回應人情，也平衡荷包，她買了便宜的海外華人藝術家，現在都成為收藏寶貝。這位董娘強調，衣淑凡的專業、品味與投資眼光，都是一流的，令人讚嘆，嘉惠無數企業界朋友。

當她們相約出國赴歐洲或美國旅遊，衣淑凡總會在行程穿插她的拜訪活動。例如去看常玉生前舊識、或海外收藏家，甚至沿路約訪美術館或學識研究機構。衣淑凡為藝術家出書立傳，堅持挖掘第一手資料的精神，叫人感佩不已。

從扮演國際拍賣公司到台灣的領頭羊，到著手建置華人西畫家的線上文獻庫與全集出版，甫以扎實學術研究作後盾，到藝術市場走向良性發展，衣淑凡功不可沒。年輕輩的藝術愛好者也崇拜衣淑凡的精神，明明可以找助手幫忙，但許多關鍵問題，她一定親力親為。衣淑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大半生，光照藝海，忍不住為她喝采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