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法.自然——吳孟璋的鄉居與翫石
倚靠在台南藝術大學(簡稱南藝大)的南湖餐廳戶外圍欄上,靠向湖邊側的餐桌內側,吳孟璋不經心地說道:「每一天世界上有超過6,000個展覽在開幕‧‧‧‧‧‧」,那瞬間,衝擊了我對藝術家談藝術的認知,而他只是仿如入定老僧般,輕輕地說著。如今很難憶起後續內容的清楚字句了,但大意是如果不能從藝術上獲得浮世的稱許和讚賞乃至於功名與利祿,你還願意做藝術嗎?
或許是這樣的吳孟璋,所以他是南藝大造型所第一個決定落戶南藝大附近鄉村的創作者,並構築起自己的工作室。起初,那僅是一個廢棄的農忙小屋及芒果園,缺水、缺電,甚至連路燈也沒有。然而他卻如是說道:「這裡,入了夜就進入了永恆。」陪他望向夜空那幾許星光的那一刻,我似乎更近一步地認識了吳孟璋,我想這創作者配得上「在陋『鄉』。人不堪其憂,『璋』也不改其樂。」這樣的評語。
吳孟璋工作室一隅。(吳孟璋提供)
也許用藝術家曾說過的話,來勾勒他的藝術會更適切一點。他曾說:「人家切石頭剩下的邊材,就夠我做作品了。」也曾經告訴我:「那個石環是我送給這棵樹的戒指。有人說:『要花上好幾十年,這棵樹。』我跟他說:『那是它自己的事。』」還跟我介紹過一位影響他藝術觀的義大利石雕藝術家說過的:「你會為每天煮的飯命名嗎?」
吳孟璋送給這棵樹的戒指。(吳孟璋提供)
這樣的吳孟璋,作品常以敗石、陋石為底,嘗試著將自己的雕鑿和天然的不完美共構。恰恰是他的當代雕塑作品讓我體會了「幽邃・人力・蒼古」這古典的空間美學,一如他所言:「那是一個世界的狀態,兩極兼容並蓄,如兩個實體相隔距離的空白‧‧‧‧‧‧。工作過程中會順著石材原初的狀態,也嘗試著去尋找它們的某些特性,如作品中的斷裂面,在壓力下的分子裂解,產生相應的質感痕跡。不僅是與原始粗獷的相對,亦是石材與作者之間的一種對話方式‧‧‧‧‧‧」,「藝術創作對我而言,是探索與認識自身存在的一種方式,也是校正自我的過程。」
斧鑿間,吳孟璋將自身融入於自然中,更以雕鑿的「人工」回應了自然的「蒼古」,於是自我的探索和認識,在石頭上劃出了一道道斧鑿的痕跡。「翫」是冶遊,亦是研習,通過「翫」石藝術家在創作的媒材中冶遊,更在其中研習自然與自身,而那只是藝術家每天猶如洗衣、炊飯般的功課。
吳孟璋《處》觀音石,91x82x76,2016。(吳孟璋提供)
拂雲、斫木、銼山——樊炯烈的斧劈皴
曾經在南藝大的主幹道上,午後總會有一個大個子的男子和一隻嬌小的馬爾濟斯,在陽光和緩下來的午後,閒散的漫步著。有趣的是嬌小的馬爾濟斯顯然氣場比那個大個子強了許多,那高大的男子是樊炯烈,而主人則是他的愛犬小咪。嬌小的小咪,一定程度的顯露了創作者內在的童心氣質及審美傾向。可愛、童趣,乃至於對於古典神怪小說及柔和、渾圓線條的喜愛,構成了創作者那猶如氣球般渾圓膨脹卻配上短短手指的作品《五指山》。
樊炯烈的童心在這閒散的山中歲月中,伴隨著和其他創作者的談天說地、伴隨著漫步於蜿蜒起伏的山路坡道;伴隨著常綠的遠山、夏豔的鳳凰樹乃至於蒼勁枯枝襯著緋紅飄零的櫻樹,樊炯烈的童心緩緩地融入在這遠外於「當代藝術圈」的山林鄉間。一如他的前輩吳孟璋,樊炯烈同樣落戶在南藝大旁的山村大內鄉裡,過著「不輸給雨、不輸給風、不輸給寒雪以及夏天的炎熱‧‧‧」的生活。於是,浮雲、綠樹、山稜的起伏與陰陽,渺渺默默間,藝術家的創作感從童趣轉向了更質樸的拙趣,那是貼著環境脈脈凝神後的恬淡品味。
樊炯烈工作室外觀。(樊炯烈提供)
屋旁的綠珊瑚伴隨著南方的陽光,恣意而張狂的蔓生竄長,望著那過度張狂的生機,樊炯烈在猶如華格納交響樂般的吠聲中,輕輕地說著:「我在研究它的結構,你不覺得它的結構很像雕塑,由內往外長‧‧‧‧‧‧。」數年後他在網路的彼端告訴我「最近種樹葡萄,因為覺的它的枝條,很像常玉的畫。」,樊炯烈樸拙的說法,令我想起了《畫語錄》裡,「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山川萬物之薦靈於人‧‧‧‧‧‧」,一如他的自況:「創作是一段生命歷程的刻畫,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同樣的事物也有不同的認知及體認。作品中,同樣的題材,不同的年代,所呈現出來的語彙及手法,感受力也不盡相同。‧‧‧‧‧‧如同日記般的刻畫每一次感動,反覆感受著自我觀照。」生活即是其藝術精神之蒙養。
樊炯烈的作品一隅。(樊炯烈提供)
如果說,浮雲、林樹及山川構成了樊炯烈的創作主題,那麼筆墨山水便是藝術家固執的美學揀擇,於是斧、鑿、剔、剉、劈構成了藝術家造境的筆工、皴法,而堅石化為紙墨,讓創作者躍然其上。望著那多變山勢的雕塑,石濤那「有胎有骨‧‧‧‧‧‧有形有勢‧‧‧‧‧‧有沖霄,有崩力,有磅礴,有嵯峨,有奇峭,有險峻‧‧‧‧‧‧」的山水描述,似乎又更近了幾許。看著那些堅石轉勢的自然形體,似乎更能體會「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的箇中況味了。
藝術家樊炯烈。(樊炯烈提供)
宇宙隱明,形軀內照——徐永旭的身體陶藝
試著想像一下,「夕瀑雨」(註1)後的陽光,斜斜地灑在沾染著幾滴清透雨露的玄黑薄胎陶作上,閃耀著細細的虹彩,襯著沾濕的青綠草地,吐露著清新的涼意以及幾許靜謐的恬適。那大而蜿蜒、內斂的作品在南藝大的草地上已然多年,伴隨著歲月,嫩綠、微黃的苔蘚,甚至漂染在作品玄黑的表面上,襯著作品內的幾抹氤紅,彷彿大自然亦為這作品注入了呼吸與生命。這草地上的作品,或許最能體現徐永旭的身體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二者本為一體。
同樣地這作品,也預示了創作者落腳南藝大附近,以時間、身體與心思構作了或許是全球最大的私人陶藝工作室以及高溫窯。我依稀記得,那一日他是如此告訴我的:「要和全世界競爭,怎麼能夠裝備不齊?」望著徐永旭那猶如主教大教堂般寬敞、挑高且天光從上灑落的工作室,霎時間,你理解了創作者心中那股,猶如巴洛克式天頂壁畫直上雲頂的藝術豪情。
從徐永旭在即將任滿退休前辭職投入陶藝的決然中,不難想像創作者面對藝術的豪壯姿態。這投入了整個人生的慷慨,昭見了藝術家那宛若聖殿般的工作室以及以身體與生命注入作品的必然。對他這一切都是生命的應然,於是創作者的作品,「湧生」著源源不斷的盎然生機。
徐永旭於工作室中製作作品。(徐永旭提供)
「我一直在enjoy一種感覺,我直接感覺我的肉身,一直在毀壞掉‧‧‧‧‧‧,我會被自己作品的能量射回來,剎那間,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註2)「創作就像是時間序列的切片,而作品就是時間亂序的堆積‧‧‧‧‧‧而身體也在慢慢地磨損。」(註3)這樣的自述,體現了創作者那猶如煉丹般的等價交換,徐永旭的以身體與生命去交換陶土的永恆真形,從而在冶火中煉出了宛若「宇宙」的流變形態,而徐永旭說:「身為一個創作者,我總是希望自己的每一個階段都能比前一個階段更精彩一些。」(註4)
徐永旭作品。(徐永旭提供)
工作室中偌大的高溫窯兀自矗立,乳黃色的耐火磚壁配上厚重的金屬門,宛若哥德式的教堂般有種難以言喻的莊嚴、神聖與沛然的氣勢。望著龐然的窯體,想像著那內在的焰火冶煉著藝術家的生命舞動,驀然想起「藝術的天職是在藝術性的感覺構成形式中揭露真理‧‧‧‧‧‧」(註5),徐永旭的身體在煉化中,超脫、越出,脫胎而成宇宙的姿態。
徐永旭製作作品時專注的模樣。(徐永旭提供)
註解
註1 台語「夕瀑雨」即一般因諧音而誤稱「西北雨」的午後雷陣雨。其原意為午後(夕)如瀑布般(瀑)的滂沱大雨,正字原意甚優雅而具詩意,因此特地指出。
註1 台語「夕瀑雨」即一般因諧音而誤稱「西北雨」的午後雷陣雨。其原意為午後(夕)如瀑布般(瀑)的滂沱大雨,正字原意甚優雅而具詩意,因此特地指出。
註2 摘自「徐永旭-泥土裡的時光賦格」
註3、4 同上
註5 “art’s vocation is to unveil the truth in the form of sensuous artistic configuration,…” 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G. W. F. He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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