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那些浪漫的情事,篆刻在方寸間,豈止在朝朝暮暮。印章,可為徵信專屬之用,既有著代表自身的姓名章,亦有著托興寄情的閒章。當手持賞玩時,可懷想著私密情事,在指掌間親暱,極度個人私密;而當鈐蓋使用時,印文由是顯發,經書畫載體展示而出,述志表意,被觀者閱讀。
印面不越徑寸,必擇短語字句,簡約千言凝鍊其中。再有多少情愫告白,邊款文字吐露述明,猶如書畫中之題跋,傳達其思想意念,乃至印文、邊款,甚而薄意、印鈕相互結構為渾然一體的藝術創作。堅實,可掌握的,直至金銷石爛,存藏寶有。一方好印,一段故事,那些年的愛情,刻在誰的心上?
故事一:王穉登與馬守真
「聽鸝深處」,邊款「王百穀兄索篆贈湘蘭仙史。何震」。

此印為王穉登請何震刻印贈與馬守真。何震(約1522-1604),明代篆刻好手,「自大將軍以下,皆以得一印為榮」,各體無所不備,其所仿漢滿白文印,古樸猛利,蒼渾厚勁,影響後代深遠,此印為其經典名作。王穉登(1535-1612),自文徵明逝後,風雅無定屬,他遙接其風,主詞翰之席達30餘年。馬守真(1548-1604),能詩善畫,尤善畫蘭,為秦淮八艷之一,愛慕者眾。
王穉登落魄時,整日流連酒樓花巷,偶然結識了才妓馬守真,兩人相見恨晚,情深意篤。深具文才的王穉登,擇此「聽鸝深處」贈與之深情款款。典出唐代馮贄《雲仙雜記》引《高隱外書》:「戴顒春日攜雙柑鬥酒,人問何之,曰:『往聽黃鸝聲。此俗耳針砭,詩腸鼓吹,汝知之乎?』」南朝宋的音樂家戴顒,尋聽黃鸝鳥聲,這是對俗耳的規誡,可激發作詩的情思。
難,王穉登為她贈書西臺御史助她開脫,馬氏感銘於心欲委身,然而王穉登認為不應趁人之危,自得姝麗。經歷此事,倆人情緣更堅。在王穉登七十大壽時,馬守真集資買船載歌妓數十人,前往蘇州置酒祝壽,「宴飲累月,歌舞達旦」,盛況傾動一時,因勞累歸金陵後一病不起,最終沐以禮佛,端坐而逝,終年57歲,香消玉殞。王穉登聞後,悲痛不已,為其作傳〈馬姬傳〉,寄懷佳人,情感滿溢;又作〈馬湘蘭輓歌詞〉十二首,訴盡心衷,「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並頭。」借以並蒂蓮寄託死後相伴之願。當年的「聽鸝深處」,許是知音繆思,再也難尋。
故事二:趙之謙與范敬玉
「滄經養年」,印身三側邊款:「同治三年上元甲子正月十有六日,佛弟子趙之謙為亡妻范敬玉及亡女蕙榛,造像一區,願苦厄悉除,往生淨土者。」另一側刻一尊觀音蓮花座造像。

同治元年(1862),太平軍攻克紹興,趙之謙(1829—1884)家燬戰火,親友遭戮,家藏李公麟、八大山人等作亦付之一炬。當時趙之謙宦游閩中,妻范敬玉獨力攜女避難紹興娘家,一歲多的幼女蕙榛不幸夭折,隨後范氏亦病歿,年僅35歲。戰火間音信遙隔,趙之謙直至兩個月以後才得知噩耗,悲慟悽愴之下,改號「悲盦」並刻一印,款云:「家破人亡,更號作此。同治壬戌四月六日也。」同年冬,趙之謙手篆「俯仰未能弭尋念非但一」滿白文、「如今是雲散雪消花殘月闕」細朱文,囑門人錢次行刻為對章,並寫下〈亡婦范敬玉事略〉,環刻於印身四面加以界格,此形式與東晉南朝刻於若干塊磚的墓誌類似。

逝者已矣,生者此後如何?或以經書為餐,虔心向佛,靜養殘年餘生。妻女亡後兩年,同治三年(1864)趙之謙為悼亡妻女刻下此方「湌經養年」,古勁渾厚,閒靜遒麗。印身邊款以魏碑隸書陽文筆意入刀,加以界格,具龍門〈始平公造像記〉遺意,另一側刻莊嚴觀音造像,此形式獨樹一幟,如一縮小的掌中魏碑,堪為篆刻史上之創舉。
趙之謙篆刻作品不多,然悼妻之作占了很大一部分。除「湌經養年」及上述諸印,還有著「家屋漂臨長逝者皆不返矣」、「如夢方覺」、「我欲不悲傷不得已」、「苟全性命」、「不忍便用訣」、「安定」等。或許,刀刀刻骨,誠如掌中墓碑,永銘伊人於心。
故事三:吳昌碩與章氏夫人
「明月前身」,頂款「乙酉春仲,客吳下,老缶年六十又六」。印身一側邊款「元配章夫人夢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觀,老缶記」,另一側刻章氏夫人似為回眸、衣衫飄飄的背影造像。

咸豐十年(1860),太平天國之亂。17歲的吳昌碩(1844-1927)與安吉過山村章氏文定,章府考量安全故,婚期前即將女兒送往吳家避難,然二人未及成婚,亂兵已至,吳昌碩隨父逃難,章氏與吳家女眷不便遠行,僅能避於鄰近山野,惶守家園。同治元年(1862)春天,亂事稍息,吳昌碩終得返家探視,不意章氏竟先數日病歿,草葬於庭中桂樹之下。
戰火一別,生死兩茫,再見竟已是夢中。22年後,41歲的吳昌碩於夢中見到章氏倩影,醒來後寫下近300字〈感夢〉長詩:「……涼風吹衣袂,徐徐展跬步。相見不疑夢,舊時此荊布。別來千萬語,含義苦難訴……」66歲那年,章氏再度入夢,吳昌碩有感而刻此方「明月前身」印,語出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洗鍊」:「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印側刻畫章氏回眸身影,衣袖飄揚,似將乘風歸去;印面四字形態飄逸流轉,多處長弧筆不僅使單字形體舒展,亦使字與字間交通連貫,遒勁通達。
據其弟子楊直之、譚建丞憶述:「刻此印時,吳老悲不可勝,含淚奏刀,多次停刀,最後還是同邑好友陸培之的兒子幫助完成的。」情緣未竟,思念猶在,佳人形影何時再叩夢?不如造像以觀,深刻顧盼。
故事四:張大千與李秋君
「百歲千秋」,頂款「戊子八月巨來刻石」。

張大千(1899-1983)一生多情,共有曾慶蓉、黃凝素、楊宛君、徐雯波四位夫人,以及為人熟知的韓國池春紅、日本山田喜美子二位異國情人,其他逢場作戲的飛香豔遇不在話下。卻有一位與大千終身相敬相愛的紅顏知己,大千說:「絕無半點逾越本分的事,連一句失儀的笑話都從來沒有說過,她對我是關切、愛護,我對她是敬重、感激。」
她是李秋君。1920年,張大千22歲在上海結識了李家三小姐李秋君(1899-1971),一見傾佩。大千長住李家,並將其「大風堂」設於李秋君的「甌湘館」畫樓中。倆人情投意合,李家有意將秋君許配給大千,然大千時已有家室妻兒,且深知名門自無把千金閨女與人做妾之理,感激之餘,惶恐謝絕。未料到,李秋君自此一生未嫁。
大千與秋君兩人同年生(大千1899年5月10日,秋君1899年9月28日)。1948年歲戊子,兩人同晉五十,歲數相加正為百歲。在李秋君生日當天,朋友們雅集於歐湘館為大千、秋君合慶。治印名手陳巨來,以一方白玉色魚腦凍印石、仿漢斗檢封刻以「百歲千秋」相贈。「百歲」意即百年,「千秋」二人名字相嵌,巧妙合成。據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記:「送什麼禮,余未知,但囑余與他各刻一印為壽,他仿瓦當文『千秋萬歲』田字格朱文,余刻『百歲千秋』四字,適不謀而合,亦作田字格,兩印相較,余竟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仿漢瓦當所刻的「千秋萬歲」,古拙中見奇巧,妙趣天成。
後戰事改變,大千深知上海終將不保。就此別過,卻是最後一面。至李秋君於上海過世,大千驚悉噩耗已是次年,修書一封向李祖萊夫婦訴哀慟「古無友朋服喪者,兄將心喪報吾秋君也!嗚呼通矣……」。與「千秋」相關之大千用印,除上述二方之外,另有曾紹杰承宋元官印風格,所刻「千秋願」疊篆朱文印,三字屈盤滿印面,常鈐於大千1950至1970年代畫作。此語出自歐陽修〈漁家傲.七夕〉:「千秋願,年年此會長相見。」亦為大千的隱情紀念物,想及倆人曾同置壙穴,並互題墓碑,立下「生不能同衾,死後鄰穴而葬」的誓願,書畫印相伴,猶似在君側。百歲千秋、千秋萬歲,往事皆過,唯印長久,人間千秋願。
圖左:張大千〈千秋萬歲〉,印面4.3×4.4公分。(圖/本刊資料室)
圖右:曾紹杰〈千秋願〉,印面2.1×2.1公分。(圖/本刊資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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