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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島臺灣:地牛神話與震災中的神

地震島臺灣:地牛神話與震災中的神

Earthquake Island, Taiwan: The Ground Buffalo Myth, Deities and Earthquakes

原住民直接把地震的起因投射在動物身上,有許多與牛相關的地震神話,伊能嘉矩曾採錄淡水平埔蕃的地牛神話,日本學者佐山融吉採錄阿美族南勢蕃:「地中有水牛,累了。動動身體,便引起地震。」鄒族阿里山蕃:「莫托耶匹(地震)是在地中的有如牛、名叫『哇茲姆』的獸,搖牠的身體時所發生的。」,布農族人則認為地牛的犄角有時會癢,地震是地牛用犄角摩擦地面搔癢所致,原住民的地牛神話生動有趣,有著豐富的敘事內容。

地震對於臺灣人來說是日夜提心吊膽的噩夢,地震所帶來的死亡威脅與恐懼,籠罩在地處板塊交界帶上的臺灣,立足在這座地震島上,注定要與地震共存。臺灣人對地震的發生有著多樣、生動的神話解釋,也發展出許多民俗信仰與儀式,凸顯臺灣人對天災創傷的永恆集體記憶。

陳建年〈地震後及月形直石柱〉,紙本,27.1×54.2公分,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圖引自《地震帶上的共同體:歷史中的臺日震災》,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7,頁47。

原漢的神話交流

中國的地震神話主要是「巨龜(或鼇)載山」、「共工怒觸不周山」等,地震的起因多強調陰陽失調、天人感應說。清代文獻有記載地震前後遍地生長白色或黑色的毛髮,如《重修臺灣府志》:「二十一年秋七月,地生毛」,或《斯末信齋雜錄》載:「彰境地生牛毛,長寸許,旋即震動」,雖然文獻裡提到「地生牛毛」,卻僅是描述一種地表異象,非明確指出是地牛,也不見得都說是牛毛,在《金門志》:「十六年夏,夜有聲自東南來,地震。明日,地生黑毛,長寸許,類豬鬃」,所說的是豬毛。

臺南詩人施瓊芳(1815-1868)經歷1851年的嘉義大地震,於〈五月辛亥地震書事〉有一詩句:「莫是媼神出,著鞭跑青牛」,以設問手法懷疑是地神的出現,拿著鞭子鞭打青牛,牛奔跑造成土地動盪,詩中雖有說到牛,但主要造成地震的是地神,一直要到日本時代的文獻,才能看到漢人有明確地陳述地牛。

臺灣的地牛之說應與原住民有關,長期生活在臺灣的原住民對天災感受特別深刻,地震神話也更為豐富多元,原住民地震神話的採集一直到日本時代才開始,1906年日本人類學家伊能嘉矩(1867-1925)把臺灣原住民的地震傳說歸納為「動物類(鯉、牛、豚)」及「神靈類(土神或惡魔)」,地震是支撐大地的動物或神靈晃動身體所引起的(註1),日本學者山田仁史就原住民地震神話進行分類研究,歸納出各族的地震原因有牛(賽夏、布農、阿美)、豬(阿美、賽夏)、魚(泰雅)、扛著地球的巨人(排灣、魯凱、卑南)、大地的柱子(布農、阿美)等類型(註2、3)。

原住民直接把地震的起因投射在動物身上,有許多與牛相關的地震神話,伊能嘉矩曾採錄淡水平埔蕃的地牛神話,日本學者佐山融吉採錄阿美族南勢蕃:「地中有水牛,累了。動動身體,便引起地震。」鄒族阿里山蕃:「莫托耶匹(地震)是在地中的有如牛、名叫『哇茲姆』的獸,搖牠的身體時所發生的。」(註4),布農族人則認為地牛的犄角有時會癢,地震是地牛用犄角摩擦地面搔癢所致,原住民的地牛神話生動有趣,有著豐富的敘事內容(註5)。

清乾隆《番社采風圖》冊之〈遊車〉,紙本設色,40.5×29.5公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圖引自杜正勝題解《番社采風圖》,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1998。

地震神話是世界性的神話母題之一,民族學者大林太良歸納全世界地震傳說類型,認為牛與地震的神話常流傳在伊斯蘭文化圈,在阿拉伯半島、中東、非洲東部、北部、非洲的伊斯蘭文化地區,還有馬來半島、印度尼西亞等(註6),原住民的地牛神話可能是隨著遷徒帶入臺灣。

學者陳忠信認為漢人與原住民的文化交流愈來愈多,漢人採取原住民的神話,或是「地生毛」的說法與原住民神話相結合,就出現地牛翻身的說法,漢人的地牛之說甚至漸漸取代原住民的各式地震神話(註7),並隨著漢人在文化主導的優勢,乃至媒體擴散,如今成為解釋地震的主流說法,教育部更將「地牛翻身」、「地牛發威」編入辭典之中。

漢人的地牛之說最早見於1921年《臺灣風俗誌》,書中記載1906年嘉義梅仔坑大地震時,有人在山上地裂之處,發現一條牛的大尾巴,因此盛傳地底下住著一隻地牛,1927年《臺灣民報.地震的原因與種類》,1942年《臺灣習俗》都講述地震肇因於地牛翻身,詩人賴惠川的〈竹枝詞〉:「聞道地牛毛一振,能令大地作搖籃」,顯示地牛的說法已在當時廣泛流傳。

普遍的地牛神話述說在地底下住著一頭巨大的地牛,當牠翻身的時候,就會引起地面震動,當時的人有認為地牛棲息在嘉義梅山,也有認為地牛棲息在臺南牛肉崎,事實上,地牛之說具體反映人們對於地震起因的民俗想像力,能被廣傳是漢人在經歷長期的民俗價值觀累積而來,所以各地都有關於地牛的說法。

漢人生活與信仰裡的牛

17世紀牛被引進臺灣,成為漢人與平埔族的主要獸力,漢人對牛的敬畏體現於不欺負牛、不殺牛、不吃牛肉,視牛為家庭成員,為牛付丁口錢,善待牛至老死,死後入土為安。漢人的信仰裡,有牛被奉為動物神,最著名的是嘉義水牛厝的牛將軍廟,因為牛隻顯靈使農作豐收,地方遂發起建廟供奉,每天以牧草及清水祭祀。

嘉義水牛厝的牛將軍廟神像。攝影/張靖委。

漢人的生命禮俗、歲時祭儀也都能見到牛,生肖結合地支用來表記時間,肖牛者以牛來象徵自己,如民俗版畫中的丑牛替身,是肖牛者以替身來承擔自己的災厄;每年都會印製的春牛圖版畫,可讀出當年的天氣變化與農作收成,也概括了當年的禍福運限,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民俗圖像。古時官方在立春舉行打春牛的示農儀式,象徵春耕的開始,人們撿拾被鞭打下來的春牛泥塊,相信將泥塊撒在田裡會豐收,也反映牛有豐收、土地的意象,隨著政治變革與時代更迭,取而代之的是廟宇舉辦摸春牛的祈福活動。

〈十二生肖替身02:丑牛〉,紙,25.1×12.7公分,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攝影/張靖委。
1802年〈春牛圖〉,鹿港地藏王廟藏。攝影/張靖委。

以種田為生的漢人對牛有著特殊感情及依賴,且牛與漢人的生活、信仰有著緊密的關係,比起其他動物,牛是漢人生活周遭體型最大、最有力的動物,牛也喜歡在泥地上打滾,似乎只有牛能解釋是什麼動物有巨大的力量能引起地震,而地鳴、地生毛,使漢人更確定地震來自於地牛。

拯救地震慘難的神

同樣是地震島的日本,日本人認為地震是大鯰所造成,日本時代的漫畫家國島水馬在《漫畫臺灣年史.昭和十年史》,也是以鯰魚表示這年發生的新竹臺中地震,日本的神道信仰認為鹿島大明神以「要石」壓制大鯰。但相較於日本,臺灣則無鎮壓地牛的說法,或許對臺灣人來說,地震常會發生,暴力手段可能引起地牛劇烈反擊,不如以和為貴,採取安撫的方式與地牛共存,因此衍生許多如打地牛、學牛叫的民俗。

日本時代 國島水馬《漫畫臺灣年史.昭和十年史》。圖引自《漫畫臺灣年史》,臺北:前衛出版,2017年6月。

神明信仰自古就是生存的力量,漢人的信仰中沒有鎮壓地牛的神,更多是神明保護人們不受地震蹂躪。神明與村民一起生活在村庄裡,是命運共同體,民間信仰裡有許多儀式可以看出人神之間的相依、共榮,相較於其他天災而言,地震是人們難以事前預防的災害,人的生命在地震浩劫中顯得十分脆弱,也因為如此,人們對神明的信仰越發虔誠。

媽祖是漢人最信仰的神明,媽祖慈藹、溫厚的母親形象,與漢人艱辛的墾拓歷史緊密結合,與媽祖有關的傳說也最多。1862年南臺灣發生地震,西螺廣福宮媽祖神像被磚石擊中受損,人們謂媽祖為民擋災,西螺百姓在廟宇重建落成後,獻「英靈保赤」匾額答謝媽祖。在茅港尾天后宮有「媽祖坐牢一百年」的傳說,講述媽祖為保護地方民眾而洩漏天機,被天庭處罰禁錮,導致庄頭在地震後沒落,媽祖的香火也日漸凋零,直到1962年挖出康熙年間石碑,人們相信媽祖受禁期滿將再顯神威,遂發起重建廟宇。

西螺廣福宮「英靈保赤」匾額。攝影/張靖委。

1935年新竹臺中地震,災情最嚴重的中部像是銅鑼、公館、大甲、彰化等地,留下許多因為前往北港進香而免除災難的傳說,傳說內容講述參與進香的信徒躲過地震,或說媽祖進香回鑾,居民早起去迎接媽祖而倖免於難,後龍慈雲宮的傳說則是說媽祖喚醒熟睡的戲班,戲班因而躲過戲臺倒塌。

觀音菩薩以救苦救難的形象與媽祖一起被列為母親神,民間暱稱為「觀音媽」,在許多災難傳說中都有祂的身影,流傳觀音媽救震災的傳說中,北港朝天宮供奉的觀音公最為特殊,有一說是某日北港出現一名穿著女裝,卻留著鬍子的男人,所有人感到好奇都上街圍觀,剛好此時發生地震,人們相信是觀音媽化身來提醒大家,便塑造觀音公神像。

北港朝天宮供奉的「觀音公」,近年廟方改稱為「月下老人」。攝影/張靖委。

淡水清水巖供奉的蓬萊老祖,鼻子是以香末貼在神像上,每遇天災地變、火災人禍,或是信徒冒犯等皆會落鼻,傳說1876年石門庄恭迎蓬萊老祖遶境,神像的鼻子突然掉落,人們為目睹神像落鼻都跑到戶外,避開了地震房屋倒塌。

蓬萊老祖以落鼻示警。攝影/張靖委。

從清代到現在,只要人們有信仰,神明救震災的傳說就會一直被講述,1999年921地震的震央南投,也有多則關於神明救震災的傳說,譬如松柏嶺受天宮供奉一尊仰首觀天文、一尊俯首看地理的石將軍,地震發生時看地石將軍倒地,地方流傳是石將軍竭力守護地方避免更大的災害。

松柏嶺受天宮供奉守護地理風水的石將軍。攝影/張靖委。

廟裡的神像等宗教文物傳達這座島嶼的地震記憶,具體的物質讓傳說能持續流傳,每當我們聽到神明救震災的傳說,能感受到地震時期人們心中無盡的恐慌,因而祈求神明的神威能守護家園,人們把自己能倖存的幸運,投射到了救苦救難的神明身上,歸功於神明護佑,因此讓神明救震災的傳說能在全臺流傳,藉由傳說撫慰心靈,相信自己是受到神明眷顧的人,更珍惜難得活下來的生命,有勇氣面對震後的艱辛生活。

日本時代〈神岡庄殉難者追悼碑〉明信片,14.1×9.1公分,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圖引自《地震帶上的共同體:歷史中的臺日震災》,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7,頁105。

出於對不幸罹難者的嗟嘆,日本時代開始有立碑供人緬懷憑弔,1906年嘉義地震立「嘉義明治丙午烈震賑災紀念碑」,1935年新竹臺中地震在大湖、公館、銅鑼、獅潭、三灣、后里、清水、神岡等地設置慰靈碑。臺灣民間則透過法會的辦理,祈求神明牽引亡者沒痛好走,黃泉路上不那麼幽暗茫渺,有些地方更在每年農曆七月舉辦普度,召請地震罹難亡魂來接受祭拜,祭典喚起人們回首那段歷史事件,祂們的犧牲成為我們從一次次地震中站起來的力量,進而對共同生活的土地、群體感到認同,普度年復一年相沿成習,顯現傳承一代又一代對生命的悲憫與對生養土地的深切依戀。

現今苗栗石圍牆庄仍祭祀1935年地震罹難者。攝影/黃偉強。

註釋:

註1 伊能嘉矩〈地震關臺灣土藩傳說〉,《東京人類學會雜誌》第241期,1906,頁257-258。
註2 卑南族普悠瑪部落的地震神話,講述今日卑南遺址「月形石柱」一帶曾居住拉拉鄂斯人,傳說是阿美族的一個分支,卑南族二兄弟與拉拉鄂斯人有糾紛,二兄弟為了報仇,發起地震使拉拉鄂斯人滅亡,最終只留下一座座石柱。(參見「發現史前館電子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https://beta.nmp.gov.tw/enews/no383/,2024.5.18查詢)
註3 山田仁史〈台灣原住民地震諸觀念〉,《台灣與日本及其周邊區域的地理史與文化:第八屆台灣地理學術研討會.第三十三屆南島史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04,頁5-10。
註4 莊美芳〈臺灣原住民各族地震神話類型〉,《原住民族文獻》第28期,2016,頁31。
註5 陳忠信〈解釋與安頓─試論台灣原住民地震神話之治療義蘊〉,《興大中文學報》第23期,2008,頁14。
註6 大林太良《神話話》,東京:株式會社講談社,1979,頁81-113。
註7 同註4,頁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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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靖委( 11篇 )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民俗亂彈」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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