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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專欄】生成藝術「展」的問題

【張寶成專欄】生成藝術「展」的問題

【Column by Zhang Bao-Cheng】Issues with Exhibiting Generative Art

在白盒子中展陳鏈上生成藝術,大家很可能把目光僅僅投向視覺形象的元素和細節,無法感受到藏家或群眾的參與性;不同版次「長格式」作品視覺形象上的差異性;以及作品被買下時盲盒型態的不確定性與偶然性。但若願意突破表象,反思其技術邏輯和運作機制,則展覽就是一個新藝術形式被「問題化」的開始,它讓我們發現時代與技術、空間與物件、對象與主體之間的錯位。

上個月伴隨台北區塊鏈週的發生,至少有三場規模、場地和性質都不同的「生成藝術展」跟著舉辦,直到本月中才結束,它們是「Influentia」、「繫Ties」(藝術沙龍)和「郭雪湖與數位生成藝術家──跨越百年風景對話」(特別是其中的生成藝術作品)。究竟生成藝術應該怎麼展?當它們從網路空間落實到物理空間時,遇到哪些不同之處?這些改變獲得的比失去的更多嗎?這篇短文希望就此拋磚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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鏈上生成藝術的基本樣態

生成藝術的誕生遠遠早於數位技術的出現。生成藝術本身是否有特定媒材(紙張、織品或其他物質),首先就是問題;如果我們只論其概念或精神,則能延伸至相當遙遠以前。它之所以在21世紀的此刻受到重視,很大程度是因為區塊鏈及其上智能合約的使用。過往藝術家需要一筆一畫根據特定規則創造差異性,因此版數有限。現在透過新技術,能夠輕易產生大量版數,供更多人收藏之外,每一版的視覺內容仍然不同。

不只如此,當前主流的、最引人矚目的區塊鏈生成藝術,更將「購買」置於作品的「呈現」之前,藏家第一時間買到的是盲盒,稍後才能看到成果。這代表兩件事:第一,購買行為是作品以視覺形象──而非一套代碼──存於世上的必要條件,因此要求群眾(藏家)的參與;第二,藝術家自己也無法詳知所有版數「開出」的視覺形象,因此作品包含一定程度的偶然性。「差異性」、「參與性」和「偶然性」可謂當前鏈上生成藝術的三本柱。注意,這每一個特質確實都能不用數位技術和分散式網路來完成,但卻需倚賴大量時間、人力和獨特的觀念設置。

上述生成藝術通常被稱作「長格式」(long form)系列。至於「短格式」(short form),則是不論版數多少,藝術家只發行一款或少數幾款,藏家第一時間就能看到創作成果,據此判斷是否購買。這些特定的視覺形象多半是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從數個(可能也是隨機產出的)版次挑選出來的,因此事先被汰選過,技術上對偶然性的含括不及長格式,差異性也直接建立在人為干預上,參與性則完全發生在作品呈現之後。許多時候,這跟一般的數位作品相去不遠,唯一的不同在於若以非同質化代幣的格式發行於區塊鏈上,並使用智能合約,其「數位原生」的性質就非常強,因為購買方式可能是支付加密貨幣,而非法幣,承載作品的容器也是加密錢包,而非銀行帳戶;換句話說,從作品、交易工具到收納空間,都是數位網路的。

John karel的短格式生成藝術作品《Open Windows Ⅱ》,共發行69版,但每一版次皆顯示相同的動態視覺畫面。因此藏家第一時間就能看到創作成果,據此判斷是否購買。(影像擷取自objkt.com


長格式和短格式還有一個重要的差別。由於長格式通常保留了開盒的特性,「靜待結果」的機制能夠為購藏的行動者帶來「現場性」,亦即決定購藏並實際下手的時刻將是不可逆和不可再現的。這個狀態可以發生在無時間限制的開放鑄造階段,也可以發生在有時間限制,乃至以「荷式拍賣」(Dutch Auction,隨時間前進而漸次降價)進行的鑄造階段──這時現場性將更強烈。短格式的作品,白話來說,就是「把創作的最終成果擺著,公開等人購藏」,直接就是一種靜態展示。平心而論,長短格式各有好壞。長格式憑的是藏家的未知、冒險和先後搶進,因此人們未必有時間好好審視作品,短格式固然允許大家這麼做,卻少了許多不可預期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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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展陳鏈上生成藝術的問題

在上個月的三檔展覽中,特別是「Influentia」,我們看到展出的作品幾乎都是複數版次(有些高達10,000版)中的一版或少數幾版。藏家或群眾的參與性,首先很難在這樣的封閉空間中被感受到。其次,因為這樣,觀展者也沒辦法看到其他版次的視覺形象,進而體驗和比較它們的差異性。此外,由於直接看到的都是創作成果,我們也無法體會作品被買下時盲盒型態的不確定性,鏈上生成藝術的偶然性很難被捕捉。整體而言,在白盒子中以這種形式展陳鏈上生成藝術,似乎僅僅聚焦在視覺成果,頗有畫展的味道。

這絕不是說生成藝術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展陳。在單一作品的大量版數中,或者對一件「長格式」作品而言,往往只有少數幾件最具「稀缺性」和「藝術性」──要兼顧這兩個性質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當藝術家對偶然性保持高度開放時,稀缺之物(作品在各項參數中的表現都相當少見)未必好看;反過來說,好看的、能夠深刻觸發審美感受的,也可能是遍布許多藏家手上的版次,一點都不珍貴。因此,選品非常重要,這才能為長格式作品深掘出內部細節,而非輕易把所有不同的視覺形象一筆帶過。事實上,「Influentia」即取材自藏家機構Le Random,由策展人挑選其中藏品,賦予意義。這次展出的範圍,就是數位生成藝術史上具重要「影響力」的作品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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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fluentia」展覽現場呈現電腦及生成藝術領域先鋒藝術家維拉.莫納爾((Vera Molnár)的長格式生成藝術作品《主題與變奏》,該系列共有500版,此次僅挑選其中四件,編號21、34、42、214的作品進行展出。(攝影/蔡昕縈)

雖然如此,稀缺性和藝術性這對糾結,還是必須建立在鏈上生成藝術的分散式網路基礎上,與之分離便會失去特色。不過,該如何讓觀展者認識鏈上生成藝術的機制?難道要盡可能呈現多版次的內容,供人瀏覽比較嗎?縱使在傳統的版畫領域,這麼做也是很少見或幾乎沒必要的──但這是以大眾已然清楚版畫的機制為前提的,目前仍少有觀眾知道生成藝術與版畫的異曲同工之妙,亦即由單一「模板」(代碼)產出多多少少彼此不同的作品(由於這種複製性,在傳統論述面前,版畫時常被認為缺乏獨一無二的靈光)。此外,與版畫不同,長格式作品「購買收藏先於呈現成果」的特色,憑著靜態的展陳方式,也很難在白盒子中讓人體會,遑論一次性地讓多人參與。以上總總,皆使觀展者難以充分感受鏈上生成藝術的妙處。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很可能把目光僅僅投向視覺形象的元素和細節,而這就邁入了實體展陳數位作品的另一個弔詭。

「Influentia」展覽中使用「擬真藝屏」(FindARTS)螢幕,呈現生成藝術家卡西.瑞斯(Casey Reas)的作品。(攝影/蔡昕縈)

數位作品,特別是編碼作品,往往存在一種爭議:究竟作品指的是代碼本身,還是代碼呈現的(多版次)視覺畫面?以非同質化代幣發行並不能消除這個問題。如果是代碼,則藏家最終無法掌握和擁有;如果是視覺畫面,那麼嚴格來說,從家中的螢幕、傳輸位元訊號的軟硬體,到最瑣碎的色溫、色差、亮度等參數的調整乃至觀者視角的切換,皆會影響畫面。我們眼前的視覺畫面,在多大程度上是代碼直接呈現的結果?這裡還不討論家用電腦和展場螢幕的差別──此次「Influentia」的螢幕,為友達光電開發的「擬真藝屏」(FindARTS),幾乎沒有反射。如果在自家電腦前欣賞、收藏作品繞不過這些問題,在展場面對作品時,這些問題只會被加成。

更麻煩的是,如果展場另外還以紙張輸出數位作品來展陳,且跟螢幕並列,我們就更難知道「作品究竟所指為何」。紙張上的畫面來自於螢幕,螢幕上的畫面又來自於代碼,這每一個「來自於」都卡進了大量人為的和意外的變數,我們看的是什麼?作品指的是什麼?

尊彩藝術中心「郭雪湖與數位生成藝術家──跨越百年風景對話」展場一隅,圖為生成藝術家黃新的《天際線的遙想》系列作品,不僅以紙張輸出數位作品展陳(右一、二、三、四),同時也與左方螢幕並列,呈現該作品的動態生成過程。(攝影/蔡昕縈)

鏈上生成藝術展的意義

特別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科技發展從未停歇,而每一次新東西的出現都能跟藝術領域互滲。眾所皆知,攝影技術和作品出現時,並未獲得繪畫(藝術領域主流)的肯認。其中一個原因現在聽來有點可笑,卻不難理解:攝影畫面不是一筆筆以特定物質材料描繪而成,而是一次性地透過光學顯影技術捕捉下來;不僅如此,只要擁有底片,照片更能被大量複製。

如今觀之,鏈上生成藝術,尤其是以非同質化代幣的形式存在,處境與之類似。當然,不同之處所在多有,好比數位原生作品不用光學顯影技術,而是直接以位元訊號表現;其視覺主題或內容第一時間也可以是完全抽象的,不用從自然或社會取材。就像照片涉及紙張材質和沖印方式一樣,如前所述,跟螢幕相關的軟硬體和參數也構成了類似變數。隨著人類歷史的更迭,自然世界衍生出豐富的社會世界,後者又培養出日益強大的數位世界。按照兩者的接續性和歷史相似性,或許可以把鏈上生成藝術稱作「對數位世界的攝影」:取材自位元訊號,對之加工和表現。

台南市立美術館「熱流:臺非現當代攝影」展場一隅,圖為藝術家劉博智以紙張印刷展出的攝影作品。(攝影/蔡昕縈)

那麼,展出這樣的「新型態攝影」是什麼意思呢?的確,我們可以細究畫面中的元素與細節,但若願意突破表象,反思其技術邏輯和運作機制,則展覽就是一個新藝術形式被「問題化」的開始。它讓我們發現時代與技術、空間與物件、對象與主體之間的錯位,本身就有重大意義。這是我認為仍然有必要在實體空間展陳鏈上生成藝術的主因。至於當代藝術展本身是否要讓人「一看就明白」,我想答案也是否定的,畢竟這仍然不是科學展或設計展。更重要的是,當狂飆的科技一次次地將藝術捲入其中後,靈光的來源或許將被擴充解釋,從作品「此時此刻」的獨一性,延伸到背後技術與時代「不平衡關係」的獨一性。讓我們用作品的展陳把作品自身打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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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 27篇 )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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