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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狂歡節》裡的疏離與堅持

《灰色的狂歡節》裡的疏離與堅持

《灰色的狂歡節: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

作者將自己埋入這一幕幕戲劇的草灰蛇線之中,絕少予以直接評判。他甚至處處避免使用第一人稱單數「我」,而以複數的「我們」立論。這份對疏離的堅持,於閱讀者反而頗具說服力,恰如開篇的夾頁短詩中的一句,「是語言把你喬裝成在場的隱形人」。

長久以來,藝術家與詩人共用著生活的逃亡者身分。他們似乎不得不以一種替代性的行為定式—創作,孜孜不倦地攀爬那座文明的金字塔,期冀獲得片刻靈魂的安寧。《灰色的狂歡節》便是這「替代」的產物(註1),基於作者朱朱斬獲「2011中國當代藝術獎評論獎」(CCAA)的寫作提案而就,它不同於截至目前的中文藝術批評領域的其他著述,而造就這份特殊性的原因之一正是語言。儘管全書的六個章節均擠滿了堪比新聞特稿的信息量,仍不難從句式和用詞、尤其是一些精緻比喻中注意到作者的矜持,他樂於遵循學術研究的瑣碎規則與範式,卻無法完全剝離詩人的本能。

如同蒙上一層以修辭罩染的保護色,作者在這個龐雜國度的現實政治轄區之外,找到了安置「不被允許」的語言的最佳載體,即觀念上先天具備邊緣屬性的當代藝術。將2000年1月1日張盛泉的自縊視作一個不應被遺忘的開始,他反覆描摹著那面「透明的、並且被推遠至日常生活盡頭的牆,往往在須臾之間顯露出它真實的面目,足以令人感受到一如既往的高壓」。(註2)與個體的失望與放棄形成對照,新世紀以來的中國藝術圈並不真正對功利主義的盛行感到不安,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會一邊在口頭上批判成功學,一邊默認叢林法則的合理性。這使得還抱有上個世紀「為藝術而藝術」理想的固執者,在如史密斯(Karen Smith)所言「聰明得具有挑釁性」的年輕藝術家眼中(註3),幾乎成了關於失敗的笑話。

相比被意識型態綁架激發的神經質和緊張狀態,商業資本帶來的複雜性顯然不應被過度否定。從更長期的發展來看,由其供養的行業機制和日益專業化、分工細化的趨勢,無疑是有著積極意義的。一個良性的藝術環境除了先進的「表層」,更需要保障相當數量和高教育程度的工作者,需要維護健全的本土市場和交易制度,這些基礎建設的重要性不亞於藝術家、批評家和策展人的努力。而真正的危機仍舊在於文化斷裂後的迷失。近十數載,中國藝術市場的拋物線附生了不可理喻的浮躁,威脅並非來自審查制度、政治或者生活,而是人們並不清楚彼此在做什麼—最壞的情況下,藝術是為「幫助」另一些人標榜優越感的方便道具。如V.S.奈保爾(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創作於1967年的小說《模仿者》(The Mimic Men,註4)所述的身分尷尬,普遍地存在於今天的知識分子群體中,這間接引致了文化民族主義和保守傾向的愈演愈烈。

這種揮之不去的焦慮在第五章節〈雙重的他者〉中有充分的論述。百年前,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振臂高呼思想啟蒙,視德先生與賽先生為救亡圖存的唯一良藥,欲以決絕之行實現民族的現代性,其遺產延綿至今。而20世紀的國人,大概唯有在1949年至1978年的封閉階段,徹底陷於災難、偶像崇拜和階級鬥爭的惡性循環,憑藉精神勝利法「打倒」了引發恐慌的他者—做為假想敵的西方,以及瓦礫堆中傳統的餘燼。紅色時期的藝術洋溢著蘇維埃式的革命浪漫主義,為宣傳而生、服務於集體的酩酊,它試圖以力與美容納一切崇高,唯獨無法容納真實。氣球爆破於再次打開國門的時刻。如今,官方將當代藝術視作改革開放政策的成就之一,從1985年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在北京/西藏的展覽到出國潮和「(西方)文化熱」(註5),新中國30年文化孤立所創造的饑餓和壓抑的能量,使得整個1980年代幾乎成為釋放的十年,直到1989年戛然而止。

此書的簡體中文版出版時,正值西蒙(Taryn Simon)的展覽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舉辦,其中一組作品,藝術家連續五天在幾乎無睡眠的狀態下,用緊湊密集、類似於監控器般的攝影鏡頭記錄下了1000多件被扣留在機場的「違禁物」。如今,技術的新結構和其所孕育的社會新結構,期冀打破資訊控制的僵局,正在逐漸改變人們舊有的歷史視野。處於政治力量邊緣的藝術群落,則喚起了年輕一代爭求權益的意識。值得注意的進步是,那些帶有誘導性質、經驗主義的理論構建,已開始像沙漏般流失著影響現實的能力。這一不斷蔓延的集體反思的態度,恰如高居翰(James Cahill)在述及宋末以來的中國文人畫傳統時所言,「我們可以仰慕它(中國神話)但無需繼續相信它;我們在別處已越來越不願接受,將知識精英所建構起來並稱之為歷史的那些自我美化的篇章視為簡單的事實,而且沒有理由相信中國是個例外。」(註6)狂歡以降,當代藝術領域的歷史書寫及可預見的未來也將充滿矛盾。

或許出於謙遜,或許覺得為時過早,作者將自己埋入這一幕幕戲劇的草灰蛇線之中,絕少予以直接評判。他甚至處處避免使用第一人稱單數「我」,而以複數的「我們」立論。這份對疏離的堅持,於閱讀者反而頗具說服力,恰如開篇的夾頁短詩中的一句,「是語言把你喬裝成在場的隱形人」。


關於本書

《灰色的狂歡節: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

藝術史上第一本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經典文集,全面記錄2000年起中國當代藝術與社會思潮發展歷程!


註1 朱朱,《灰色的狂歡節: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簡體中文版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於2013年出版;繁體中文版由典藏藝術家庭於2016年出版。

註2 引自《灰色的狂歡節》繁體中文版,頁77。

註3 引自史密斯(Karen Smith)著,徐江玲譯,《發光體3:親歷中國當代藝術現場》,北京:後浪出版(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5,頁9。

註4 奈保爾虛構了一個深陷身分認同困境的印度裔英屬地移民,以「模仿者」來概括沒有祖國的人。

註5 1985 年經中國文化部批准,勞森伯格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勞生柏作品國際巡迴展」後,又在拉薩的西藏展覽館呈現了一場對西藏藝術影響深遠的展覽。

註6 引自高居翰著,楊賢宗、馬琳、鄧偉權譯,《畫家生涯:傳統中國畫家的工作與生活》,大陸:三聯書店,2012,頁2-3。

張夕遠( 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