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志弘（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為何需要城市博物館？」「誰需要城市博物館？」殷寶寧教授從這兩個看似基本，卻不易回答的問題出發，提出值得思量的重要討論，既引領我們反思城市與人的關係，也彰顯了緊扣社會發展的都市政策分析，本身就是優化治理場域的關鍵任務。於是，《臺北．城市．博物館》可以說是兼具理論、經驗和實踐意涵的城市博物館學專著，更是批判性的臺灣都市政策研究代表作。下文我就針對城市與博物館的關係，以及都市文化政策分析這兩個課題，提出一些看法，作為對話兼表達推薦之意。
首先，就城市與博物館的關係而論，博物館位於城市之中，城市也在博物館裡，但兩者並非單純的包含與映照關係，也不是雜融難分，反而因為保持著一段距離，才能發展出多樣的關係和潛能。城市是實質的地域，博物館則宛如一幅地圖。地圖乃是特定意圖及製作技術中介下的產物，地圖無法與地域完全相符，但無論是按圖索驥尋找來時路，或是通過願景藍圖展望可能的未來，地圖都可以派上用場。地圖是各種不同目的的映繪，伴隨著社會變遷和群體價值而有不同繪製重點；地圖也是我們據以檢視地域狀態、盤查錯誤與不足、勾勒理想前景的憑依，還是探索未知領域、創造不同未來的工具。地圖的多重樣貌與地域的動態變化，既緊密相關又有所差距，從而蘊藏了各種可能性。然而，這些可能性也充斥著價值抉擇、政治判斷、文化實作和社會行動。
於是，建造城市博物館，就如同繪製都市地圖一般，是再現政治的行動，也是都市政治的實踐。本書提到，城市博物館作為機構，通過保存、研究、展示、教育和休閒等功能，提供社會文化服務，進而發揮形成地標、塑造景觀、提升城市意象、聲望與品牌、凝聚市民認同、反思城市過往暨展望未來願景、激勵文創與觀光產業、帶動地區發展等諸多效果。日趨多樣的功能定位和期許，既豐富了博物館作為都市生活場域的內涵，但也掀起了何者為優先目標，不同功能產生衝突時又如何權衡的思辨。殷教授回顧西方城市博物館的誕生與發展，提示了這類機構的定位，如何從典藏國族文物和展示菁英史觀，轉變為營造城市認同和刺激地區經濟，以迄通過博物館場域達致提供社會服務、促進民眾參與、邁向永續發展等更具社會轉型企圖的目標。博物館機構交錯層疊的多元價值與多重定位，如同殷教授所說的「地景的銘刻」般，疊覆且伸展於城市生活的記憶與展望之間。
其次，回到臺北的案例，城市博物館政策所體現的文化視野和治理邏輯，在不同市長的施政藍圖中經歷了重大轉折。本書對於這段近三十年的政策演變、相關論述及爭議的分析，充分展現了具有批判性及歷史性的都市政策研究的重要性。在政黨競爭與選舉政治動員中，都市政策往往淪為華麗但空洞的修辭，加以不同市長為凸顯自身政績而調整既定規劃及名稱，經常導致民眾難以理解都市治理的邏輯和政策主張的脈絡。在這種被迫失憶而難以累積經驗的情形下，都市政策很難成為嚴肅的公開評論焦點，在官員擬議、委外規劃、議員質詢、專家諮詢等菁英協商場域外，不易成為媒體持續關注，而市民覺察其與自身有所關聯的議題。殷教授將因政權更替而斷裂的政策殘片重新編織，為社會展現出一幅城市博物館倡議的漫漫曲流，不僅有釐析臺北城市演變的學術貢獻，也令吾人得以憑藉此政策時空地圖，掌握都市治理的面貌，了解自己與城市發展的關係，進而尋找參與和實踐的切入點。簡言之，好的都市政策研究是建立理想城市生活的重要基礎。
如本書所述，陳水扁擔任第一屆民選直轄市長，嘗試以「臺北新故鄉」理念召喚多元族群的市民認同，出版城市書寫以凸顯庶民記憶，並登錄多項日本時代建築物來留存都市獨特氛圍。這種做法扭轉了過往以中華國族主義為基底，菁英藝文為風潮的文化治理邏輯，也替城市博物館的萌芽奠定了根基。隨後，馬英九市長任內的文化局長廖咸浩建立以「臺北學」為名的城市研究機制，並倡議以華語文化來塑造臺北的全球獨特性，開啟了城市品牌意識，但城市博物館的場址和形式遲難定案。郝龍斌市長及柯文哲市長任內著眼於大型會展賽事（花博、聽障、世大運、世界設計之都），從而令城市博物館依附於都市行銷、觀光及文創產業等主導政策，甚而從單一場址轉化為城市博物館聚落，最後成為無圍牆博物館。這樣的轉折令最初具有召喚與錨定市民認同企圖的城市博物館，以減少經費投注及生態博物館理念的修辭而消融於無形，遑論擔負提供社會服務、促進社會轉型的職能。
於是，臺北城市博物館的政策變化，彰顯了1990年代晚期以降臺灣都市治理的選舉政治特質，以及經濟發展為先的城市建設考慮。如果往前追溯日治時期的物產共進會、勸業共進會、總督府博物館、始政四十周年記念臺灣博覽會，以及戰後臺北的故宮博物院、南海學園、國父紀念館、中正紀念堂、臺北市立美術館等的典藏及展示活動，我們更可以勾勒出一條由國家菁英主導的政治與經濟敘事。面對這種局勢，市民雖然已經開始發聲和行動，仍未能促使城市博物館成為都市公共場域，甚至是公地／共域（common）。然而，本書參照西方城市博物館理念而擘劃的遠景，以及深究臺北市政策的詳實分析，正可以做為吾人探索前行的重要路徑。
《臺北．城市．博物館》
跟市民一起經歷每日城市生活，並期許致力於朝向更好的城市未來推展的「城市博物館」，在臺北，究竟會以何種姿態誕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