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宮崎駿而言,「折返點」究竟是什麼?
《魔法公主》(一九九七年)對宮崎駿而言,是作為「折返點critical turn」的作品。例如,收錄宮崎的評論和採訪的書《折返點1997∼2008》就是從《魔法公主》的話題開始。
然而,「折返點」意味著什麼?是對宮崎駿的人生而言的一個轉折點?還是日本這個國家歷史性的轉捩點?或是即將拜訪地球這個星球上的生命所帶來的巨大變革?
對宮崎駿而言,一九九○年代中期的「折返點」一詞,交織著上述的複合意義和多重意義。從那一刻起,似乎有什麼東西悄悄地照亮了不只是宮崎本人,也照亮了我們的現在和未來。
而所謂宮崎駿的「折返點」,是從那一刻起,開始了嶄新的「大人的工作」,有從頭來過的意味在。
《魔法公主》的企畫其實對當時的吉卜力工作室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大冒險。製作費是當時吉卜力電影史上最高金額的兩倍(二十億日圓)。超高的票房門檻,難以理解且陰森悲慘的故事內容,充斥著陰謀、暴力和歧視的畫面掩蓋了——或者說背叛了——過去吉卜力明亮、健康的形象。
據說當初贊助商和發行商也是面有難色。這部片甚至被批評,那麼直接地描寫漢生病之類的歧視問題,要在電視上播放是不可能的。
然而,當電影完成並開始上映後,《魔法公主》成為空前的大熱門,還引發了社會現象。
這不只是在動畫的歷史上,甚至可以說是在日本的文化歷史上帶來了一次更新。
它遠遠地超越了當時日本電影《南極物語》的最高票房紀錄(五十九億日圓),甚至超越了《E.T.》的紀錄(九十六億日圓)。發行收入最終達到一一三億日圓,觀眾動員數為一四二○萬人。這在當時是日本影史歷年來最高的數字。
此外,《魔法公主》也是吉卜力工作室(正確來講是母公司德間書店)和迪士尼正式開始合作的第一個作品。這部片在一九九九年透過迪士尼的發行通路,也在北美上映了。
換句話說,《魔法公主》的成功是一個踏板,宮崎駿超越了過去國民作家的領域,搖身一變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級作家, 儘管宮崎自己可能對這樣的定位絲毫不感興趣。
對於宮崎駿這位稀世絕代的故事作家來說,完成《魔法公主》是一個超乎想像的艱困任務。
他飽受折騰,因為必須一下子完全捨棄自己過去的世界觀,開闢出一片新天地。

《魔法公主》本來早在一九八○年的時候就有圖像板(Image Board),其實這是一個醞釀了十五年以上的企畫,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宮崎對這部作品有著特別的情感。
這是一部以日本為舞台的時代劇。而且,是為了向日本人展示一個新的歷史形象而製作的時代劇。它更進一步被賦予了祕密的使命,要以某種形式超越宮崎所尊敬的電影導演——黑澤明的巨作《七武士》(宮崎和黑澤在一九九三年五月的對談,收錄在《什麼是電影 —— 談《七武士》和《一代鮮師》》這本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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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捨棄從過去構築起來,已然熟成的自我風格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吧。那是如字面上所寫的一樣,滿身血漬和泥濘的一場死鬥。宮崎駿必須跨越自己的極限,往下一步前進才行。
且說《魔法公主》光是能如期上映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也不為過。完成後,宮崎又再一次提到引退。雖然宮崎導演總是說要引退,但從《魔法公主》可以看出他的身心過度疲憊,身體和心理都千瘡百孔。
我重新作了以下的思考。
對宮崎駿而言,一九九七年公開的《魔法公主》成了決定性的「折返點」。但是,我們可能到現在都沒有成功地接住它。即便過了二十幾年直到今天,我們還是沒能充分面對它。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首先在此陳述一下我個人談論《魔法公主》的背景。
我在二○一四年春天出了一本評論宮崎的書,名為《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關於這本書,政治思想家中島岳志委婉地對於杉田渴望某種激進之物的欲望,寫下了這樣的勸告:
「琪琪融入鎮上的生活,設法活下去。沒有什麼豐功偉業,也沒變成英雄。收到小小的善意支持,有時還要和討厭的人妥協」;「世界普遍都沉浸在《魔女宅急便》的希望之中了吧?」(「每日新聞」二○一四年五月十八日早報)
或是像作家淺尾大輔,也在該書的書評中對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杉田啊,大人的罪過該怎麼辦?」;「雖然娜烏西卡不可能知道,但我想要留在這現實中,追問一千年前遺失的舊世界的責任。請別見笑。」(〈兒童之眼〉《昴》,二○一四年八月號)
這兩個評語都踩進了《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的核心,是直搗黃龍的認真批評。
我對此感到高興,同時也有一種爽快的痛楚。當真是作為「大人」的「責任」。爾後,他們質問的批判話語,屢屢在日常的某些瞬間閃過腦海,讓我駐足思考。也許我一直以來都搞錯了某些枝微末節,卻很致命的地方?不久後,我心裡想要再次寫一些有關宮崎駿的東西……不,是必須要寫,並且,要以作為我人生「折返點」的筆觸,再次挑戰那些稱為宮崎作品的神作之巔……這樣的心情逐漸滋長。
其中,我特別在意的是《魔法公主》和青年阿席達卡的部分。在宮崎眾多作品當中,《魔法公主》對我來說特別難以理解,可以說是一塊麻煩的絆腳石。
即使已經寫完了一本關於宮崎駿的評論,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好好面對《魔法公主》這部作品。但這也意味著,從《魔法公主》到《風起》這段宮崎駿在一九九○年代中期「折返點」之後的旅程,我遺漏了某些地方,並未接收完整。
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魔法公主》是漫畫版《風之谷》長達十三年斷斷續續的連載完結之後,宮崎駿初次著手繪製的動畫長片。在刻劃這部作為漫長動畫人生當中「折返點」的故事時,宮崎為什麼選擇阿席達卡這位青年當主角呢?
若要先講出結論的話,我的假設是——對宮崎而言的「折返點」,應該就是要把製作動畫故事這件事情,當作「大人的工作」從頭來過吧。 (mononoke009)

《魔法公主》在戲院上映時,宮崎已經五十六歲了。從那個時候才終於正式開始大人的工作,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說法,也是一種奇妙的敘述。但若試著去思考,對這位名叫宮崎駿的天才故事作家而言,把製作動畫「提升」、「折返」回「大人的工作」具有什麼意義,這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理解的事。
「大人的工作」——
也許是像以下所寫的這樣吧。
並不是要站在想要改進、變革這個世界的年輕人這邊,也就是娜烏西卡和阿席達卡他們這邊。而是作為即將過時並死去的舊世代這邊的人們——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作為將被年輕人和孩子們合理擊倒、消滅的一方——決定要面對這個世界,試圖讓情況變得稍微正常一些。為此弄得滿身血汗、泥土和糞尿,在疲憊不堪中,仍盡可能地反覆嘗試錯誤。那也許就是宮崎在這個時間點重新掌握到的「大人的工作」的意義。
確實,宮崎一向主張動畫必須是為了孩子們而作。但實際上《魔法公主》應該才是宮崎駿第一次真正從自己不久後就會逝去的角度,要對今後得在未來繼續活下去的年輕人和孩子們製作的動畫電影。
若是如此,在這個「折返點」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那裡存在著比想像更棘手,更複雜難懂的謎題。
接下來要探討的,就是包含這種多層次複雜性的宮崎的「折返點」的意義,我們作為觀眾,恐怕要試著追溯回那個「折返點」,並以它為光源,才能重新照亮已經距離電影公開超過二十年的這個國家的現狀,以及年輕人和孩子們將繼續生活下去的這個星球的未來。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活躍於文藝刊物、思想刊物等各式各樣的媒體,以《對自由工作者而言「自由」為何物?》(人文學院)一書出道後,在各種媒體上發表藝文、動畫、漫畫和勞動、貧困問題、障礙者福祉議題關聯的評論而受到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