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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社會的「病史」:米哈伊洛夫鏡頭下的烏克蘭變遷

一個社會的「病史」:米哈伊洛夫鏡頭下的烏克蘭變遷

A Society's "History of Ailments": Ukraine Through Time Under the Lens of Boris Mikhailov

生於蘇聯時期的烏克蘭攝影師鮑里斯・米哈伊洛夫用他冷靜的、近乎冷酷的鏡頭,拍下這個國家裡最不足為道的人民、物件和地點,也拍出一般新聞畫面中所看不見的殘酷與醜陋。

隨著俄羅斯的攻擊行動,烏克蘭成了世界矚目的焦點,也不幸成了2022年最悲傷的國家。但實際上在這個經歷過多次歷史動盪的社會裡,早已埋藏著一道道外人不得而知的深沉傷痕。而生於蘇聯時期的烏克蘭攝影師鮑里斯・米哈伊洛夫(Boris Mikhailov)用他冷靜的、近乎冷酷的鏡頭,隨著烏克蘭的一路發展,他拍下這個國家裡最不足為道的人民、物件和地點,也拍出一般新聞畫面中所看不見的殘酷與醜陋。

《紅色系列》:蘇聯時期烏克蘭

身為共產社會中的藝術家,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儘管如今已是國際知名的烏克蘭代表攝影師,但事實上米哈伊洛夫一開始並不打算從事藝術創作,他也的確從未接受過正規的藝術教育。出生於1938年,二次大戰爆發在即的烏克蘭蘇維埃政權下,米哈伊洛夫一出生便注定要見證這個歐洲角落上的戰爭、死亡與苦難。

米哈伊洛夫的本行其實是名工程師,然而自從他自行摸索出攝影的樂趣後,他開始用鏡頭拍下周遭環境中所見到的景象,他對人體本身所產生的意象尤其著迷。然而,二戰後的蘇聯共產黨正實行著高壓政策,在這樣的社會中,裸體形象絕對是種禁忌,從藝術裸體畫到色情圖片皆然。在國家安全委員會發現他所拍攝的裸體照片之後,米哈伊洛夫被迫丟了工作。不無諷刺地,這也使得他別無他法,只能在西方世界開始他的攝影生涯。

米哈伊洛夫(Boris Mikhailov),《紅色系列》。(郭書瑄提供)

1960年代起,米哈伊洛夫首先在法國成功展出他的攝影作品,接著也陸續在其他西方國家的藝廊中參展。或許該感謝蘇聯政府對西歐藝術界的漠不關心,米哈伊洛夫在西方的發跡並未真正受到留意。1968至1975年他所進行的《紅色系列》(Red Series)作品,紀錄的便是共產社會中觸目可及的驚心景象:到處都是代表共產黨的紅色,少年的紅領巾、士兵帽上的紅星、斗大的紅色旗幟。顧名思義,這系列中的作品若不是以「紅色」為主色調,就是在暗色背景中插入鮮明的一抹紅。正如系列中氾濫的紅色,黨的監控也是無所不在。

「我在家鄉拍照時總是提心吊膽,警察隨時會來搜查我的照片。」米哈伊洛夫在一次訪談中表示。 

而就在米哈伊洛夫努力在夾縫中求創作的同時,烏克蘭本身正迎來自二次大戰以來最戲劇化的轉變。

《病史》:後蘇聯時期烏克蘭

1990年代起,全世界見證著蘇聯解體的時刻。從波羅的海三小國宣告獨立起,包括烏克蘭、白羅斯在內的15個共和國紛紛脫離蘇聯獨立,一度雄峙於堅固鐵幕後的蘇聯正式不復存在。在烏克蘭於1991年發表獨立宣言後,這個曾經歷過納粹德國與蘇聯共產政府統治的社會,終於能再度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實行民主的共和政治。

米哈伊洛夫(Boris Mikhailov),《如果我是德國人…》。(郭書瑄提供)

儘管發展得稍微緩慢,但如今烏克蘭的藝術家總算擁有了較高的創作自由。米哈伊洛夫在1994年交出的《如果我是德國人…》(If I were a German…)系列,便是在從前蘇聯時期絕對會立即遭禁的作品。在這系列中,米哈伊洛夫偕同他的妻子維塔(Vita)和其他友人們,以各種媚俗的情色場景,扮裝成佔領烏克蘭的納粹。米哈伊洛夫毫不留情地展現肥胖、粗鄙的「納粹」身體,展示著遲來的控訴。

然而,理想的社會現狀卻不是能夠一蹴即成的。1999年,米哈伊洛夫以他的《病史》(Case History)系列震驚了西方世界。不僅由於攝影界驚愕於他顛覆攝影概念的做法,整個西方社會更因著他相片中(字面與象徵意義上)赤裸裸的揭露感到不安與困惑。這些殘破的、變態的、令人不忍卒睹的畫面,真的是這個國家現實的面貌嗎?

在《病史》中,相機前的主題是無家可歸的遊民、酒鬼、娼妓、更生人等等社會邊緣人。他們或是漠然地注視著攝影鏡頭,或在餐風露宿中旁若無人地走動、談笑、爭鬥或躺臥,或是對著鏡頭露出自己的赤裸身體。他們醜陋殘缺的裸體非但談不上藝術美感,甚至是寫實到令人不忍卒睹。

米哈伊洛夫(Boris Mikhailov),《病史》。(郭書瑄提供)

《病史》的構圖明顯是擺拍的,但卻沒有人會認為這些照片有任何脫離真實的成分。米哈伊洛夫和妻子一同到街頭和遊民們說話,並詢問他們是否願意被拍攝自己的生活狀況和自己的身體。這些在底層掙扎的人們或許出於對一點拍攝費用的需要、更或許對於自己被人注意的這件事本身感到震撼,他們都同意讓米哈伊洛夫拍下最私密的樣貌。他們的身體可能滿是街頭生活或歲月摧殘的各種坑疤斑痕,但米哈伊洛夫將他們放在畫面中央,之後更放大以巨幅尺寸展出,彷彿他們是擁有滑嫩肌膚的裸體模特兒般對待。對米哈伊洛夫而言,每個人的身體都應該受到尊重。

米哈伊洛夫選擇以底層社會人民的殘破影像,呈現出烏克蘭脫離蘇聯政權以後的景況,這難免令人質疑背後是否有刻意的政治選擇。畢竟,很難想像在蘇聯時期完全沒有社會邊緣人身影的存在。然而,正如他在2012年的訪談中所承認的,由於在共產社會中所有人都會被強迫工作,成長於蘇聯統治的他確實不曾見過遊民露宿街頭的景象。失去了中央集權的掌控,後蘇聯時期烏克蘭一度面對著艱難的經濟局勢,而這些曾被高壓掩蓋住的社會不適應者,如今則一股腦解放而出,遊走在亟欲振興的烏克蘭街頭。

「我不想美化任何事。」米哈伊洛夫說道。蘇聯解體後的烏克蘭並沒有立即獲得西方資本主義許諾的經濟蓬勃,而是必須先經歷一段不得不然的掙扎轉型過程。米哈伊洛夫忠實地記錄他眼前所見的一切,無言地呼喚西方世界對這塊東歐角落的關注。

鄉愁回顧

進入21世紀的烏克蘭始終處在接續而來的動盪中,政客貪污、通貨膨脹,國內親俄與親歐兩派的拉鋸,難免讓地球另一方的讀者充滿了既視感。

而始終以鏡頭伴隨自己的國家一路走來的米哈伊洛夫,在家鄉卻未受到太大的歡迎。人們對於「家醜不外揚」的觀念,使得烏克蘭的藝文圈對於他作品中刻意揭發的醜惡不以為然。儘管人們承認他在西方國家獲得的大小獎項與展覽紀錄等等成就,米哈伊洛夫的作品在烏克蘭受到的詢問度卻比想像中來得低。

今日,米哈伊洛夫定居於德國柏林。即使他對德文一竅不通,但在這個曾經推倒圍牆的城市裡,人們高度擁抱藝術創作的自由度,米哈伊洛夫在這裡獲得了自身家園找不到的認同感。

2019年,德國巴登巴登國家藝術館(Staatliche Kunsthalle Baden-Baden)展出了米哈伊洛夫的大型個展,而題為《四的系列》(Series of Four)的作品輯也搭配一同出版。不過,雖然這檔回顧展包括了他最新的攝影作品,但《四的系列》作品輯所收錄的,卻是米哈伊洛夫在1980年代拍攝他出生地哈爾可夫(Kharkiv)的早期影像,這個烏克蘭蘇維埃政權下曾經的首府、曾經歷過戰火肆虐的城市。

米哈伊洛夫(Boris Mikhailov),《四的系列》。(郭書瑄提供)

這些照片顯示的可能是哈爾可夫某處的工廠,可能是行跡匆匆的路人,也可能是單純的冬天雪景。這些毫不起眼的主題物件,卻受到攝影師的鏡頭專注地凝視,甚至反覆留下了不同光線下產生的各種形貌。不同於之後《病史》中的擺拍做法,米哈伊洛夫以近乎快照的方式拍攝這些家鄉景物,而在《四的系列》作品輯中,他將這些黑白攝影以四張為一組並列一處,這些相關或不相關的主題或許意外地產生了敘述,但更多時候,催生出的是既懷念卻又巴不得遺忘的鄉愁。

就在2022年俄烏戰爭開打的當下,米哈伊洛夫的作品正於莫斯科的新特列季亞科夫畫廊(New Tretyakov Gallery)參與展出,而這場諷刺地名為《多元結合:歐洲當代藝術》(Diversity United. Contemporary Art from Europe)的群展,也因政治情勢所逼只得提早下展。米哈伊洛夫鏡頭下的烏克蘭「病史」,似乎還有漫長的空白畫面等待捕捉。

郭書瑄( 20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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