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建興一手攤開創作行事曆,每張粗胚底圖下方皆以「正」字密密麻麻註記創作的時日,藉此嚴格控管工作進度。那一張起了毛邊的時間曆表,彷彿拓印著連建興焦慮執著的生命狀態。對他而言,寫實繪畫的難題是:怎麼畫都畫不完,永遠趕不上展覽的節奏。外在世界變動速度太快,但寫實主義者的時間注定緩慢。他必須一筆一筆不厭其煩地修改畫面細節,為輕薄底色增添立體縱深及光影的量感,一張一百號油畫得耗費兩個月工夫,而至少要40件作品才能撐起展覽的份量。
「誰會到時間的中心來朝聖呢?」艾倫.萊特曼如是問。答案是執著於永恆的人,盼望特定時空下的情感、記憶與狀態能永遠凝固的人。環顧連建興的工作室,牆上掛著文化大學美術系門牌、三線琴、神尊人偶以及匣中的蝴蝶標本,而他會站在畫布前,以油彩極其緩慢地將傾頹的牆垣、深密樹林篩落的光影和植物的氣味凝結起來。
即使內心時間與外在世界的速度永遠有落差,連建興仍自我要求,維持每4年一場展覽的步調,而距離上回在誠品畫廊的個展,已經4年過去了。南投毓繡美術館長李足新於此時聯繫他,想為他舉辦一場編年展。毓繡美術館自今年開幕以來,已推出兩檔展覽,將於2016年10月2日至2017年1月15日舉辦的第三檔展覽「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則是館方首推的台灣藝術家個展。館長李足新年輕時曾被連建興的作品感動,為促成這次編年展,不辭繁瑣程序與藏家商借連建興經典作品,同時展陳他近年完成的新畫。「我願望我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而不作任何的記錄、批判或結論,但這樣的散步可能嗎?」策展人簡子傑更擷取作家舞鶴《餘生》書中的句子為展覽定調,概括連建興30多年來的創作心路。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閣樓裡畫畫的男孩
母親說,他臍帶繞頸出生。同學笑他,耳朵小會短命。他從小體質羸弱多病,且性格多愁易感,容易將他人無心的話語放在心上,懵懂的生死想像長年縈繞心頭,形成一種有如漏電般不時通過心房的輕微焦慮,他甚至做過預言般的惡夢,夢見自己只能活到31歲。「這是個人的神經質和困擾,也不是真的經歷過大時代的災難,但有些心理感受是生命無法承受之輕,別人覺得輕,對自己而言卻很重。」連建興說。
1962年生於基隆的連建興,原生家庭背景和漁港產業結構有關,父母雙方家族皆從事五金行,母系包攬拆解船體的廢五金回收,父系提供漁船所需的五金耗材,再加上當地興盛一時的礦脈開採,在他身上循環流動著的始終是有關金屬的記憶。從小他睜眼所見就離不開山風海雨,港口總有幾十艘漁船綁在一起,他喜歡尾隨店裡員工送貨,在漁船之間穿梭跳躍,若是遇到颱風天,五金行員工必須幫忙守在船上防盜賊入侵,他就跟著員工躲在船上過夜。那些隨童年消逝的勞動產業地景,也成為他日後繪畫反覆追尋的母題。
謙稱自己心智晚開的連建興,求學時期上課經常望著窗外,對課本上的知識不感興趣,只喜歡繪畫塗鴉,雖然無心於課業,但繪畫方面經常獲得師長及同儕善意的鼓勵與肯定,這份成就感使他加倍熱衷於繪畫。家中五金行後方一處加蓋的閣樓,則是他童年的撤退路線:「每當小時候功課沒寫被打、或打架打輸了,我就躲進閣樓,坐在小桌子前畫畫,畫完就放進抽屜,每當遇到挫折或心情不好,我就回到祕密基地,算一算自己畫了多少張紙,會有創造的成就感。」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當年埋首塗鴉的瘦小男孩,其後半生都在追尋更遼闊也更隱蔽的祕密基地。國中時父母離異,他跟隨母親度過一段居無定所的日子,帶上畫板到處寫生是彼時生活最大的撫慰;大二那年,他搬離擁擠的四人宿舍,住進陽明山上一時多少豪傑的「巫雲山莊」,那裡聚集最出色的文化美術系學生,縱使冬日冷得連棉被都蓋不暖身體,荒僻山路上漆黑無燈,茅廁旁養豬,但古老的三合院農舍隔間獨立寬敞,容得下一百號甚至更大的油畫,因而所有辛苦都變得可以忍受。成為全職畫家之後,他搬進天母的公寓,為了擁有作畫的空間,在頂樓加蓋違章建築作為工作室,但數度遭鄰人舉報拆除,拆了又蓋蓋了又拆,纏鬥多年後他選擇遷離鴿籠般的都市樓房。年過半百,他終於在汐止山邊找到合適的居所,只不過不在閣樓作畫了,而在挑高寬敞的地下室。這裡成了時間的中心,愈來愈不擅長與人往來的他,潛隱此處靜靜打磨畫中的形影,有時,窗外風吹葉搖而他就像是住在自己的畫裡。
悍圖社 團體進擊的年代
「藝術家要思考為什麼要創作?美術創作具有時代的意義,要跟時代精神結合,活在當下。」連建興說。八○年代,文化美術系與師大美術系兩強鼎立,其中文化美術系「繪畫運動」風氣盛行,分別組成不同團體切磋藝術,比連建興年長數屆的學長楊茂林、吳天章、盧怡仲、葉子奇創辦「101現代藝術群」,這一群出色學長組成的畫會團體,影響了其後無數屆晚輩。「因為看到上一屆學長組成團體,不甘示弱,所以我們也組成了一個。」連建興說。他當時與郭維國等班上同學組成「台北前進者藝術群」,下一屆是楊仁明、李民中的「笨鳥藝術群」,下下屆是「新粒子現代藝術群」……一屆一個團體,蔚為風潮。
連建興《群鯨東遊2》.油彩、畫布.97×194.2008。連建興提供
在連建興大學時期,照相寫實主義已接近尾聲,而新表現主義漸成風尚,當時他與前後幾屆的創作者一樣,跟隨西方藝術主流脈絡來走,再結合本土環境發展自己的創作特色,因而1985年時,這些有志一同的小團體整合成「台北畫派」,摸索新表現主義手法,創造出台灣土製的生猛畫作。日後台北畫派因成員數龐雜而走向解散,其中核心人物於1998年以「悍圖社」另起爐灶且活躍至今,強力主張藝術的社會實踐,連建興即是其中一員。
九○年代台灣藝術界除了悍圖社這一支強調在地精神的剽悍勁旅崛起之外,另有一派海外留學歸來,帶動觀念及裝置藝術風潮的藝術家群,雙方互為可敬的對手,駁火較勁之際也帶出眾聲喧嘩的藝術複調。連建興說:「悍圖社的精神可貴之處在於,都不是留學派,作品主題都是和土地情感與環境關懷有關。」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在悍圖社的團體聚會裡,連建興經常退隱一角,即使在場也散發不在的疏離,反觀他作品中或為鳥瞰或為平視的無人空景,卻總能找到一雙埋伏觀景窗後的眼睛。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沉默寡言的連建興自言,繪畫是最適合自己性情的創作形式。他的寫實風景並不歌頌田園牧歌情調,也從未挾帶搶救鄉土的意識形態,而是表現特定時空背景中個人獨特的經驗與情感,作為一種藝術連結社會的方式。
連建興,上世紀末以「魔幻寫實」風格崛起於台灣藝壇的畫家,多年來除非舉辦展覽,否則他鮮少於媒體露面,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汐止山邊一處寧靜社區,蓊鬱的樹木花草遍長,畫家就安居於此。屋外一座小花園,雨後一朵打落的清潤白花被隨手插入滿缸碎浮萍中,陽光裡有溼亮的水氣,好像隱約可從這方風景,看見連建興安靜自得的作畫的手勢。
艾倫.萊特曼(Alan Lightman)的小說《愛因斯坦的夢》虛構了一種時間的可能:有一個地方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雨點凝結於大氣中,不落下來;鐘擺晃盪在半路上,不擺過去;植物及果實的香氣懸浮空中,不會散去。旅人愈是趨近此地,動作愈是緩慢,直到完全停頓為止。這裡是時間的中心。在此,時間以畫同心圓的方式向外旋轉,直徑愈大,時間的速度也愈快。連建興居所地下層的工作室,就像那處靜止的圓心。
這裡收藏著他從大學始踏查地景拍攝的照片,全部整齊編列歸檔,工作室有如承載台灣記憶的檔案庫。連建興說:「早期取材拍照,一定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才會對地景有感情,唯有親身經驗觸動感情,才會變成一種靈感,轉化再現為繪畫創作。」因此每一幅畫都有實景可循,也都倒映著心有所感的凝視,但連建興並非純粹展現寫實技法,而是結合主觀心境重新拼組圖像,比如代表作《陷於思緒中的母獅》(1990),陰暗的荒廢礦場裡,出現一隻佇足於跳板上的沉鬱母獅,畫面僅左上角下著瓢潑雨水,寫實的物理空間中出現不合情理的安排,使畫面充滿魔幻的敘事張力。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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