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現場的觀察與學習
今年五月,我在雲林口湖鄉成龍濕地第9屆國際環境藝術節的國際論壇上,分享了一些有關環境與生態觀察的個人經驗。那是來自於今年上半年在台北市寶藏巖國際藝術村駐村的經驗。
保有歷史聚落特殊紋理的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座落在台北市南區公館附近的小山丘上,正前方望過去有福和橋和通往新店方向的高架道路,背面則是自來水園區。從聚落邊緣沿著自行車道走出去,就來到新店溪右岸。自從駐村生活安頓後,我開始每天到新店溪畔散步,是放鬆,也是在河流的現場感受環境。
一開始,遠遠地十來隻蒼鷺吸引了我。已經四月初了,這些冬候鳥不是早該回到北方準備繁殖了嗎?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裡?這裡是它們的中繼站嗎?還是說,這些是亞成鳥,因為沒有繁殖壓力,所以會繼續逗留在台灣四處玩耍呢?腦裡開始冒出許多問號。
再隔兩天去看,當時光線不佳,鳥都不見了,不過神奇的是,連鳥站在上面的那些石塊也不見了。我非常驚訝,是誰搬走了數量那麼龐大的石塊?難道還有人在這裡繼續採砂石嗎?不過再仔細一看,岸邊泡在水裡的樹也少了一截,是水位高了。由於那幾天並沒有下雨,應該也沒有排洪,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莫非是感潮?查資料後發現,果然淡水河是台灣唯一全河段感潮的河川,而它的三大支流之一新店溪的感潮段則是越過我所在的位置,更深入內陸到秀朗橋下。想到海水的力量大到可以從河口一路推動水流,穿越32公里,經過我腳下,直到內陸的秀朗橋,真覺得不可思議!
周靈芝作品《飛羽》在2018年桃園地景藝術節展出。(周靈芝提供)
由於每天走,我注意到河面上有時會出現一道道弧線,像人在打水漂,有的甚至還會來個大轉彎,但是岸邊並沒有人,而且弧線的位置有時會出現在水流的中央,不可能是人為的,是快速掠過水面的鳥嗎?後來我發現那是魚!逆流而上的魚!體型不小且力道頗大,落下時還會發出魚體拍打水面的響亮聲音!小時候學習的記憶中只知道鮭魚有洄游的習性,但鮭魚是高緯度的魚種,不可能出現在新店溪中!那會是什麼魚呢?繼續追索,得知台灣也有大約100多種洄游魚類,分布在不同的河川流域中。以新店溪來說,有可能是俗稱烏仔魚的鯔科魚類。
資料是死的,現場是活的。這一連串的發現,讓我得以帶著體悟,感受河流的生命,隨著潮水進退,共感它的呼吸,重新理解河。這樣的經驗,同時也是啟動生態藝術思考的原動力。
生態藝術家的方法論
重點不在於做出什麼樣的『藝術作品』,而在於如何『透過藝術』來進行?(註1)
──大衛.黑利(David Haley)
──大衛.黑利(David Haley)
大衛.黑利在英國德文河與庫克河會流口的市鎮庫克茅斯,透過提問/傾聽/對話/整理,創造出「氣候變遷下的未來」新敘事,並以不同的藝術形式表達出來,諸如說故事、提燈遊行和創造神祕新物種「庫克魚」及詩歌等。海報中可見代表著文化遺產的傳統建築和代表新物種的奇特生物,與參加活動的民眾剪影,融合在夜色中。(設計師:Carl Pugh/圖片提供:大衛.黑利)
致力於生態藝術創作近乎40年的美國藝術家哈里森夫婦(Newton & Helen Mayer Harrison),以及和他們密切合作、相知相惜的好友英國藝術家大衛.黑利,曾提出了他們在面對生態藝術創作時首要的考量,就是一連串的提問:
這裡有多大?
現在是多久?
現在,誰在這裡?
這個地方的故事是什麼?
最重要的議題有那些?
全球暖化可以帶給我們什麼幫助?
有多少種未來?
藝術可以提供什麼貢獻?(註2)
這一系列的提問,顯示了一種安身在環境的態度,回到環境的現場,深度聆聽與觀察,並自此開展出創造性的思維和做法。藝術正顯現在這樣的創造性思維和做法上。哈里森夫婦1998年在英國執行的作品《拋出一張綠色的網:我們看到了一頭龍嗎》(Casting a Green Net: Can It Be We Are Seeing a Dragon?)便是一例,他們把原來策展單位打算藉由藝術創作的帶動,形塑一條文化走廊的用意,擴充為一個符合生態觀點的整體,用五張大地圖,分別從河流、山脈和都市聚落,以及多層次的心理圖像,來說那裡的故事。透過圖像的顯現,它像一張綠色網絡,連結了各種生物多元與文化多元的表現。而這張神奇的網,套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無論落在哪裡,每個生態系統都因此而互相連結。
哈里森夫婦的創作多具生態地景的大尺幅。生態學家對地景生態學的定義為,研究地景結構與演變過程的科學。藝術家則不僅僅停留在科學研究的階段,他們希望透過對生態環境現場與知識的掌握,進一步修復人對環境的傷害,重新縫補人與環境的關係。這樣的修復不僅是生態的,同時也是(具有創造性的)文化的。
曾參與2008年嘉義北回歸線環境藝術行動中蚵貝地景藝術論壇的英國藝術家大衛.黑利,於2012年再度來台時,對嘉義布袋地區的濕地糧倉在地種籽志工提及,氣候變遷、文化變遷和如何想像未來,是他創作的核心關切。他鼓勵在場的參與者,透過集結地方上的信仰系統、不同的利益或興趣相關,以及不同領域,讓當地可以成為一個非常活躍的社區/社群所在,並繼續成長為一個結合生態和社區/社群的半開放系統,而文化連結則是這個系統裡的核心。
大衛.黑利去年在英國執行的《觀點/視角》(Viewpoint)計畫,正是一個值得參考的案例。計畫地點在浪漫詩人華茲渥斯的出生地:英格蘭的庫克茅斯(Cockermouth)。這裡是庫克河流入德文河(Derwent)的匯流口,在2005、2009和2015年分別遭洪水淹沒。他先花了6個月的時間不斷訪問當地人,傾聽對方的回答,整理他們有關與河共存直到未來的故事、趣聞、恐懼、希望和渴望,構成一種敘事或「對話」的形式,試著從地形學、水文學、文化史和產業傳統去深入了解在這雙河匯流口的故事。然後,以同理心試著轉變人們對他們所共處的河流的理解,創造出把焦點放在氣候變遷下的未來、未來的產業,以及「各種可能的未來」的新敘事,並透過不同藝術形式表達出來,諸如:說故事活動,提燈繞河遊行,創造神祕新物種「庫克魚」和詩歌,並將詩文鐫刻在河畔自當地找來安置的大石上。整個過程試圖要重新連結當地民眾與他們未來與河共存的現實,扭轉拒絕承認和認知失調的盲從迷信,因為那正是帶來社會心理和個人壓力的主要來源。如此才能揮別災難的陰影,從深謀遠慮的規劃、準備、訓練和警醒的文化中,建立希望。而這也意味著,某些根深蒂固的信仰系統需要改變。
周靈芝「水的密碼」作品系列在2018年桃園地景藝術節展出。(周靈芝提供)
藝術家的行動生態學
2018年的桃園地景藝術節在桃園市富岡、中壢老街溪、市區和青塘園展開。在桃園社造中心媒合下,我與中壢老街溪水環境巡守隊及興國國小合作,以老街溪其中一小段河岸為基地,進行合作創作。由於是延續著與社區共同創作的精神,我在和老街溪巡守隊的志工們交流後,將她們早年的河流記憶和未來盼望歸納出三項元素,分別是魚、鳥和植物,以「水的密碼」這個命題來串連,邀請了巡守隊志工和社區親子,以及興國國小學生參加小魚與植物球的製作,並在製作完成後裝置在老街溪畔供民眾觀賞。
另外,我以老街溪上出現的白鷺鷥形象,抽象簡化後製作成以棉布包覆金屬骨架的作品《飛羽》,裝置在橋邊的小土丘上。然而展覽還沒開始,才剛安裝一天一夜的作品就「不翼而飛」,令所有人都大為緊張。幸好警局調閱附近路上的監視器錄影帶,很快把作品追回,作品也毫無損傷。令人好奇的是,拿走作品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阿伯,他騎著腳踏車,趁深夜無人之際,拔下作品放在腳踏車後座帶走。他回應警察的訊問時,自稱道教道長,因為「看出」這幾件作品「不吉利」,於是移除作品帶回倉庫準備施法消災解厄,以免往後帶給地方以災害。他還解釋說,從運勢、命理等角度觀分析,這8隻「飛羽」就是「七星八卦收魂陣」,專門收鬼魂、減人壽,他拿走的用意是為了化解災難,準備在倉庫施法鎮壓。
聽到這說法的人都傻眼了。我也是,還特地上網查一下「七星八卦收魂陣」是什麼?可惜沒有找到答案。也許這種祕密的黑巫術類型的法術是不會公開放在網路上的,但既然作者完全不懂法術,這樣的藝術作品有可能自動成為什麼樣會施展魔力的陣法嗎?
阿伯的說法也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偷竊行為的託辭,不過這倒提醒了我,當作品走出受保護的「藝術結界」,和生活重疊時,可以產生多麼不同的文化詮釋和看作品的觀點。或許藝術家可以擁有的一種「法力」,就在於透過作品或藝術過程所衍生出來的各種情境,去挑戰(或引發)各種不同的意識型態和理念。「飛羽」失竊事件最後的結局是阿伯被移送法辦,顯現了國家治理的行政理性對邏輯不全的拼貼式民俗信仰和偷竊行為的強力約束。不過,展出的小魚兒則在展覽結束之後,歸還給原作者們。以植物球形式栽種的小樹苗,在水環境巡守隊的建議下,提供給河川教育中心推廣種樹活動,作為送給民眾帶回認養的禮物。飛羽則飛進璞育幼兒園,陪伴著小朋友以及他們參與這次地景藝術節的記憶。展出的作品最後都得到了很好的去向,作品的意義得以延續。
我曾在臉書上寫下:「讓鳥飛回來,把樹種回來。」指涉著這次展出期間的事件和心情。也有朋友提出,應該是「把樹種回來,讓鳥飛回來。」無論是哪一個,其實都代表了我們對環境的關切,和對自己身為其中一份子的期許與要求。
一條線
最後,我想以生態藝術裡的一條線為本文作結。這一條線指的是水位線。
伊芙.S.莫舍(Eve S. Mosher)是住在紐約的美國藝術家。她在2006年讀了一本雜誌中的文章,描寫全球暖化、冰河退縮和氣候變遷的情景,以及一張文件紀錄照片顯示當時的布希政府不肯面對氣候變遷的事實而竄改有關報告的修辭。她深受震憾,思考著自己能做些什麼事?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投入政治嗎?還是進行政治遊說活動?努力賺大錢支持相關公益團體?最後,她選擇了以自己身為藝術家的角色,透過藝術來提醒民眾氣候變遷的影響。
伊芙.S.莫舍2007年在紐約首度實施《高水位線》創作計畫。(伊芙.S.莫舍提供)
經過一年多的創作思考和研究,2007年她在紐約市曼哈頓島和布魯克林區進行了一個著名的公共藝術計畫《高水位線》(HighWaterLine)。她從科學家的研究得知,紐約地區如果遭遇百年一次的洪泛,將會帶來10英呎高(約3公尺,一層樓的高度)的水患。然而由於氣候變遷加速的海水上升,這個百年一次的機率將可能3到20年內便會發生。於是她運用了地形圖、衛星影像,以及設在哥倫比亞大學內的美國太空總署高達德研究所(NASA / Goddard)的太空研究資料,找出洪水可能會到達的區域,然後推著一個笨重的畫線器,裡面裝著藍色粉筆灰,沿著紐約市的海岸線走了70英里(約112公里),走過的地方便留下一條寬約10公分的藍線,代表著洪水來襲時的水位線。無法畫線的地方,就用手電筒的光來畫。整個計畫費時6個月才完成,也成功地引起了附近民眾的好奇和關注。2012年超級颶風珊迪侵襲紐約時帶來4公尺以上的暴潮和長浪,大水甚至衝進地鐵隧道,造成交通及民生嚴重受損。洪水抵達之地,恰好驗證了莫舍所畫的那一條線。
這一條看似極簡單,不具強烈視覺衝擊,斷斷續續的藍色粉筆線,卻代表的是氣候變遷下如何面對未來的城市生命線。它也是藝術家在生態行動中,最真摯誠懇的藝術表達。
註1 此句出自大衛‧黑利〈藝術作為毀滅:對創造的探問〉(2018)一文,收於Reiss, J.所編之《人類世的藝術與永續》(Art and Sustainability in the Anthropocene,2018)一書中。
註2 這些提問摘自〈蚵貝(地景藝術)未來企劃案〉附件二,未出版文件,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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