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臺南藝術節在臺南文化中心演藝廳外的通廊牆面上,懸掛著一方液晶螢幕,循環播放耶路撒冷MASH舞蹈中心(Machol Shalem Dance House)製作的影片《戰爭中的藝術家》(Art in Israel during wartime)。摘錄臺南藝術節的節目介紹,這部影片呈現去年以色列遭受「恐怖攻擊」以來,藝術家如何在艱困的情況下持續創作,以撫慰人質事件與戰爭造成的創傷。並且「臺灣與以色列都是面對周圍有強敵的小國家,在這樣的時候,透過文化交流帶來打氣,就更彌足珍貴。」(註1)
由於藝術節的任何官方說明裡,都找不到「巴勒斯坦」四個字,因此可以合理推斷,策展人有意跳過這場戰爭的各個複雜面,附會以色列政府所使用的「恐怖」一詞,來簡化——如果不是污名化——巴勒斯坦,以及去年10月從加薩走廊發動攻擊的伊斯蘭組織哈瑪斯(Hamas)。並且,策展人的這個重大決定,背後的市政府不可能毫不知情。
也就是說,當聯合國國際法院裁定,以色列對加薩地區巴勒斯坦人的攻擊,實屬「種族滅絕」;當國際刑事法院因戰爭罪和反人類罪,通緝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atanyahu);當以色列為了報復「恐怖攻擊」中死亡的1,200名以色列人,在加薩屠殺43,000名巴勒斯坦人,並在黎巴嫩策劃數起暗殺行動,造成無辜民眾死傷上千人;當聯合國大會通過表決,要求以色列結束對巴勒斯坦的非法佔領,這時候,臺南市政府仍然透過臺南藝術節,公開選擇站在以色列的一邊。
因此,雖然很不起眼,但是《戰爭中的藝術家》參與臺南藝術節,絕不只是一則地方新聞而已。它是偽裝成藝術節的一個小角落,偷偷發生的一起國際事件:臺南市政府為了挺以色列,不惜槓上臺灣一直想加入的聯合國。
作戰的藝術
不過,令人訝異的倒不是臺南為以色列兩肋插刀的友好關係。畢竟臺灣的主流民意,就是對以色列較有好感,可是對以巴衝突無感,因此這種好感從一開始就不需要跟巴勒斯坦做比較,彷彿那裡不存在。前總統蔡英文曾在衝突爆發的第一時間,向所有以色列平民表達哀悼;今年四月,立法院長韓國瑜接見以色列國會議員訪問團時,也對以色列遭受外來攻擊表達慰問。兩邊都遺忘了巴勒斯坦。
令人訝異的是臺南藝術節所扮演的角色。
站在文化中心的外廊上觀看《戰爭中的藝術家》,會發現內容相當空洞。這支大約二十分鐘的影片,介紹了九件作品,其中大多數是舞蹈,或是前往以色列災區、陪伴受害民眾的舞蹈工作坊,其餘的有動畫片,以及在加薩/以色列邊境、哈瑪斯屠殺音樂節民眾的雷姆農場(Kibbutz Re’im),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在德國佛萊堡街道上發起的表演裝置和藝術行動,悼念戰火中無辜的死者,要求哈瑪斯釋放以色列人質。
然而,二十分鐘對於九件作品來說,實在是太塞了。以巴衝突綿延超過半個世紀,可是觀眾根本無從得知,入選的這幾組藝術家們各自的歷史思考是什麼?不,剪接之後,彼此應該存在差異的藝術家,不但看起來彼此高度同意,而且同意的還是納坦雅胡的官方說法:哈瑪斯要為恐攻負起完全責任,以色列純屬受害者。那麼,藝術家們是否也同意,在這之前和之後,以色列對於加薩的屠殺,屬於「正當防衛」?我們不知道。
今年九月,以色列士兵在加薩的地道中發現六名人質的遺體,引發特拉維夫五十萬人上街抗議,要求納坦雅胡即刻與哈瑪斯展開協議,讓人質儘速獲釋。那麼,影片中那些看起來像是在控訴哈瑪斯的示威群眾,會不會其實抗議的是以色列政府?我們還是不知道。
於是,《戰爭中的藝術家》變成了「作戰的藝術」。影片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藝術家的戰爭意見,你不知道他們是反對還是支持戰爭,以至於藝術家對於同胞的哀悼,自動變成對於國家屠殺敵人無條件的默許。甚至,那種令人在哀悼中產生同情,進而反戰或止戰的可能性,也會被導向在憤怒中報復,越報復越憤怒的憂鬱。在此,沈默被武器化了,藝術被國家用來分配誰該被弔唁,誰該被殺,誰的死亡令人心碎,而誰的死亡只是統計數字,誰值得而誰又不配活下去。
更令人吃驚的是,結尾的字幕寫著,「影片為2024年臺南藝術節邀請創作,由耶路撒冷MASH舞蹈中心製作」。
為了無感於界外的死亡
這下子嚴重了,容我重複一次:這支影片是臺南藝術節的委託製作。為什麼臺南藝術節要委託製作這樣一支,對於戰爭中的一方充滿同情,卻對另一方充滿無知的影片?
要知道,作為個人,策展人及其背後的文化官僚,完全有權利支持他們想要支持的,無論那是以色列或是巴勒斯坦,猶太教或伊斯蘭教,納坦雅胡或哈瑪斯;但是作為發起藝術節的公民,他們有義務平衡地並陳各種聲音,特別是那些非公民、無人哀悼者、持不同意見的異己者,經常被消音的聲音。否則,藝術節所涉及的任何議題,要如何成為「議題」呢?議題之所以有一個尚未結束的議程,就是因為其中的各種意見,哪怕是沒意見,都是有爭議的。藝術家和藝術節的任務,就是讓議題保有持續受爭議的能動性。
反過來說,觸碰議題,卻不沾手議題的爭議性,藝術品或藝術節就會淪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說的「戰爭的框架」(frames of war)。我們知道,所謂「外框」並非內容的附屬品,它是決定了什麼東西可說、可聽、可見,什麼又是不准說、不該聽、不可見的邊界。之於戰爭,這道邊界尤為重要,因為戰爭要獲得民眾的支持,特別是這種支持是以民眾的死亡為代價,首先必須在該活的和該死的、具有被哀悼的資格和不夠格的人之間,也就是在人和非人之間,劃定界限。為了保護界限內的生命,界外的就必須死,無感地被殺死。日常生活中的媒體報導、政客辭令、戰爭攝影,現在還加上了藝術節,都提供了非常時期所需的戰爭之框。
因此,巴特勒才會提醒,我們總以為戰爭工具指的是槍砲飛彈之類,直接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卻忘了如果沒有框架去框定目標,這些工具根本無法使用。換句話說,正因為語言和圖像看起來那麼不像武器,才會成為最有效的戰爭工具。它甚至可以把人對死亡的哀憐和恐懼,改造成無感,使得人不再是能夠反思戰爭的主體,人本身成為推向無限戰的武器。
在《危脆生命》(Precarious Life)一書中,有一個動人的時刻,巴特勒問:「如果有人逝去了,但那人並不是個人,那麼,這個逝去是什麼?」(註2)生命消逝了,卻不值得同情,因為他們早在死亡之前,就被取消了存在。已經不存在的,就無法被戰爭殺死,也不用戰爭來殺死了。
比起戰爭的暴力,戰爭的框架並沒有更不暴力,因為比起殺人,框架的效用就在於將某一群人「去人類化」(dehumanization),讓他們的死亡無法被記憶,讓他們在生前就被遺忘。作為戰爭的框架,臺南藝術節選擇和以色列一起哀悼的同時,也製造了對於巴勒斯坦和黎巴嫩人的遺忘,讓他們還沒被殺死,我們已經感覺不到他們還活著。
聽覺的獨裁
上面批判以色列的論點,很容易被指控成反猶。矛盾地,這種指控很方便,很容易說,卻很難對話。誰都能察覺這裡頭簡化的二元對立——彷彿所有猶太人都認同以色列政府,聲援巴勒斯坦等於支持恐攻——完全是謊言,但謊言就是比事實更有力,以至於反以色列政府但不反猶、支持巴勒斯坦但譴責恐攻的聲音,難以被聽見。為什麼?很可能,所有方便的指控,從一開始就沒有對方。它會夾帶眾多的民意,但並不是為了敞開公共的對話,反而收窄了公共的邊界,決定了什麼東西可說,什麼不可說。
因為那其實不是「說」,而是一種「聽」。巴特勒提醒,這種指控之所以令再多的辯解都是徒勞,因為它讓言說的意圖不屬於講者,而取決於聽者。在你發言之前,一個決定感知的框架,已經決定你如何被聽了,使得發言者不是在面對另一個發言者,而是在面對一種聽覺的獨裁,一種令某些聲音被排除,讓另一些意見被擴音的、聲響的框架(acoustic frame)。如果我們還期待藝術節不淪為一種認知作戰的動員,那麼藝術節正應該挪動,而不是固守這個框架。
也許還是會有人說,難道以色列人不可憐嗎?同情他們不對嗎?對,但正是因為每個生命的犧牲都帶來遺憾,犧牲更應該讓我們珍惜每個生命;而珍惜每個生命,就不能容許我們的遺憾被利用,來掩蓋他人的犧牲。否則,同情就會變成鄉愿,而鄉愿就像孔子說的,是「德之賊也」。我們必須很小心,不讓戰爭偷走道德。
註1 見臺南藝術節官網。(2024年12月20日瀏覽)
註2 朱迪斯.巴特勒著,申昀晏譯。2023。《危脆生命》。香港:手民。頁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