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是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翁榛羚
去性徵化的光頭裸體人物,是翁榛羚作品中極具辨識度的荒誕符號。一群裸女漫不經心地擺弄姿態,毫不在意外界。輕盈隨意的動作與主線人物濃重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一股荒謬揶揄的戲劇張力從畫面升起,散發著獨屬年輕世代的黑色幽默。
正在日本駐村的翁榛羚,今年夏天自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水墨組畢業,取得碩士學位。在學期間,她以出色的創作能量,摘獲2023年高雄獎首獎與2022年南瀛獎首獎。近日,她更入選文化部「2024 Made In Taiwan 新人推薦特區」,作品將在「2024臺北國際藝術博覽會」期間展出,已然成為臺灣當代藝術界備受矚目的新銳力量。她的蝕刻銅版畫創作充滿個性,結合了傳統與現代元素,並以線香燒灼與腐蝕技法,突破了傳統媒材的界限,打破版畫可以複製的特性。
在翁榛羚的藝術語言中,腐蝕代表著時間對物質的侵蝕,同時象徵著生命的脆弱與苦難。燃燒的痕跡在她的作品中,不僅是視覺上的效果,也呼應著創作過程中,透過手直接觸碰酸性腐蝕液,將產生的燒灼痛感視覺化成圖像。線香燃燒,煙霧飄散,灰燼沉澱,時間彷彿在畫面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如在肌膚上產生傷痕的紋理。在屏風作品《怪誕之愛》中,愛神的身體和愛人之間的皮膚都有傷口,這種視覺表現指向了家庭關係中逐漸疏離的情感,並通過隔絕在餐桌上的屏風,隱喻現代社會中,無法言喻的家庭傷痕。
翁榛羚認為:「家庭中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傷痕,但旁人看來,這些可能不算什麼,或與他們無關。因此,前景看似悲傷,理應令人痛心,但背景中卻有一群歡快跳舞的人,象徵一種『事不關己』的情感,儘管受傷的情景正在發生,卻帶著一種詭異的歡樂感。這種矛盾的結合讓人覺得怪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燃燒與腐蝕都一樣,是不可逆的過程,她藉由這些痕跡,表達生命中的痛與消逝。
在她的作品《人生囍囍液》中,翁榛羚以線香燒灼出許多細密的痕跡,結合浣腸道具符號,表現出一種關於老年、健康與身體機能的反思。她受長輩使用「人生通便液」啟發,將這種日常行為轉化為藝術表現,作品名稱與排便後的舒適感相呼應,充滿了奇異幽默與詭異的快樂氛圍。在翁榛羚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囍」字,暗示著人世間的喜慶與歡樂,但是當人間的無常苦難來臨時,周圍的「囍」字何嘗不是對生活的一種嘲諷。
雖然翁榛羚早在高中就接觸過壓克力版畫,但大學的選修課程讓她深入鑽研此媒材,並逐漸將創作觸角延伸至蝕刻銅版畫與水墨之間的演繹。她坦言,臺灣的水墨創作要完全跳脫中國歷史的框架並不容易,因此她開始探索如何在保有水墨傳統的基礎上,賦予其現代性的轉譯。翁榛羚的作品,顯示了她對東方傳統水墨中的卷軸、屏風、冊頁等裝裱形式情有獨鍾,並在創作中回歸水墨單色墨的表現。她表示:「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水墨中探索黑與白的空間性,特別是如何透過黑白雙色來構築作品中的留白與充實感。」
翁榛羚的藝術靈感並不局限於臺灣,同時來自於她多次國內外駐村的經驗。她曾在臺中、臺南,以及芬蘭、日本等地駐村,這些不同文化的浸染讓她的創作視野更加開闊。例如《紙紮之戀》取材自臺灣傳統的紙紮文化,當親友過世後,人們會焚燒跑車、相機之類的紙紮物品給逝者,希望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依然過得好。在畫面正中間下方,描繪了一男一女的紙紮形象,「這種『戀』的狀態,是當家族中有太年輕就過世的兒女,家人希望他們能夠有個象徵性的婚姻,並以撿紅包、辦冥婚,為他們尋求一個可以結婚的物件。」
除此之外,翁榛羚也談到對臺灣文化中地獄變相這類題材的喜愛。「雖然我是無神論者,但我對於死後審判這種概念感到好奇,尤其是地獄中的刑罰,例如說謊會被割舌,或者做壞事會被拔出內臟,這種對身體的懲罰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作品《魔鏡照亮賜》的創作靈感,便源於藝術家親身前往彰化南天宮十八層地獄的參觀經歷。她想像中的地獄圖,「不是那種可怕的地獄景象,而是一種有趣的詮釋。」孩童的加入讓作品形成了一種快樂與悲傷的矛盾呼應,這種奇怪的平衡感,讓她非常著迷。
提起芬蘭的駐村經歷,那是翁榛羚第一次在國外進行長期創作。她說:「在芬蘭,我有機會與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互動,他們的創作理念與手法給了我很多啟發,也讓我重新思考臺灣文化在全球藝術語境中的位置。」《幸福觀音》便源自於藝術家與芬蘭駐村朋友交流時,他們詢問臺灣文化的樣貌。「由於我對臺灣的道教和佛教有興趣,便以觀音形象創作了這幅作品,結合了跳舞的光頭裸女,並融入宋代『嬰戲圖』的概念。」
在京都的駐村經驗,讓她深入了解了當地的神社與宮廟文化,並將這些宗教與日常生活中的元素融入自己的創作。《藝伎之旅》的創作靈感,便源於藝術家在仙台、東京、京都等地旅行時的觀察。「在街頭,我看到一些藝伎在工作,或在行走的場景,那種形象讓我聯想到在日本駐村時的感受,因此創作了這件作品。」在藝伎後方,有一隻拔插頭的手,她說:「雖然畫中沒有火焰,但從物件中冒出的霧氣,讓我聯想到焚書的形象。而手握著插頭的動作,就像是提醒人們出門時要記得拔插頭,以免引發火災,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手」的形象,在翁榛羚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在佛教或道教中,手勢往往有其特定的象徵意義,通常是表達善良與慈悲,給予眾生幫助或援手。環繞在《日常樂園》與《賣花的那位同學》四周的手勢則有所不同,象徵著藝術家想要傳達的矛盾。
「畫面正中央充滿痛苦的打鬥、暴力等場景,但周圍的拿著絲巾的手勢,似乎是在善意地告訴你,不要去看那痛苦的畫面,用絲巾遮住雙眼。然而,這條絲巾是透明的,所以依然可以隱約看見中央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這種『善意』帶有一種矛盾,它並非真的善良,反而像是我們成長過程中,大人常常告訴我們『不要去看,不要去聽』。但隨著年齡增長,你會發現有些事情即使不看不聽,它們依然存在。這種『善意』,也許會讓我們錯過一些成長中的經驗。」翁榛羚解釋道。
翁榛羚的創作以自我為核心,題材多圍繞童年回憶或家族歷史展開。例如《百子圖》、《童戲》作品中玩耍的小孩、復古玩具等場景,都會讓她想起童年的快樂。她表示:「我喜歡截取日常中的非日常物件,比如電線桿上的怪貼紙、廟宇裡奇特的生命形象,或將它們轉換成跳舞的裸體女性形象。這些元素拼貼在一起,常常給人一種詭異、怪奇的感覺,這是觀眾經常回饋給我的感受,也正是我在創作中想要達到的效果。」從銅版腐蝕到線香燃燒,翁榛羚將這些實驗性的技法視為與觀者情感對話的媒介,描繪出一幅幅充滿衝突與荒誕痕跡的圖景。
最後,翁榛羚以「不要怕失敗」來勉勵自己與其他年輕創作者。她認為,創作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失敗是必然的。特別是像銅版畫這種技法,只有在掀開作品的那一刻,才會知道創作是否成功。因此,「每一次失敗,都是通往成功的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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