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有三個窄長的木製驛亭,周遭非常安靜,驛亭有著禪修空間的氣質,裡頭有矮桌、蒲團,紙和筆。我到達的時候,剛好三個木結構都有人佔用著,人們背對著出入口,在矮桌前專注地書寫,也有人坐在台階上,低頭閱讀信件。驛亭的三面是磨砂玻璃,微微透出暖光。
《魚雁計畫》(1998)於舊金山笛洋美術館(M.H. de Young Museum,以下簡稱笛洋)「李明維:心之所繫」一展重新展出,據李明維所述,《魚雁計畫》「源起於我對驟然而逝的外祖母無盡的追憶與懷念,不時地在一些小紙條寫下自己想對外祖母說、卻來不及說的話,寫完後就把紙條給燒了,好像這樣,外祖母就可以聽到似地……」(註1)作品邀請觀眾寫信給自己心頭掛念的人,表達關於「感謝」、「悔悟」或「原諒」的心情。李明維在1997年完成藝術碩士學位後創作的幾個「關係性作品」,都有相近的簡約質感,成為了他的標誌:《晚餐計畫》(1997)是他在學時的創作,源於他在美國留學所體驗到的孤獨感、疏離感、想要與人親密交流的渴望,他公開邀請陌生人共進晚餐,親手做菜招待他們;《睡寢計畫》(2000)則源於他與陌生人共乘夜間卧舖火車的經驗,他在美術館創造了一個睡寢空間,邀請群眾和藝術家共度一夜,分享私密的睡眠時光。
實際進入李明維精心設計的空間,卻發現切身體驗的當下有好些溢出概念之外的東西。《魚雁計畫》聚合了複數的展演性身體,各自寫信、讀信、回憶、感受,共時地在場,互為影響。狹窄的驛亭讓我們一邊寫信,一邊被他人的書信親密地圍繞,這個溢滿思念的特異空間再再提示我們在當代處境下普遍缺乏沉澱、處理情感和情緒的機會。同時,作品也將我們拋擲至一種廢棄的時間性之中;那是智能手機以至任何類型的電子通訊科技尚未普及的前現代時間,人們總在書信往復途中經歷漫長的等待。這種已遭廢棄的時間性,其實在作品的名字中已見端倪,畢竟「魚雁」作為書信的代稱源自紙張普及之前的通訊方式,古人將簡帛夾在雕刻成雙鯉形狀的木板中送出,又有蘇武遭囚於北海時曾託雁傳帶書信回漢的傳說。在這個層面上,在2024年進入這個作品跟1998年的經驗應該是截然不同的,不過展覽對此並未著墨。
我帶著有個小破洞的連帽外套去參加《補裳計畫》(2009–)。那是和家中已故狗兒同款的衣服,狗兒去世超過十年,衣服當然舊了,但我還是常穿。計畫邀請觀眾帶一件對自己有特別意義的破損衣物到場,補裳人會幫忙縫補,同時與參加者對話。李明維不少作品都以個人或社會性創傷為起點,例如前述的流徙經驗、至親罹病與離世,以及戰爭、疫症等,《補裳計畫》也不例外,他提到概念源於「911事件」當日,他的伴侶正是在世貿中心上班,生死未卜,彷徨之際,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在家裡找來破襪子縫補,後來發展成這個關係性計畫,以針線縫補作為修復創傷與關係的象徵,同時創造補裳人和參加者共享縫補時間的情境,作為相互療癒的基礎。
作品在靜止時是一個大型裝置,佔據半邊展廳的大木桌上整齊堆放著衣物,破損的部份用鮮艷的絲線花、布碎補好了,但衣物仍牽繫著數之不盡的七彩棉線,連結到牆上。周末參觀的人很多,不過並沒有太多人帶衣物,我等了大概15分鐘就坐到了補裳人面前。因為前一位參加者和她聊了很久,甫坐下我便問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她有點遲疑,說如果不介意等一下的話她想上洗手間,順便看看另一件啟動中的作品。
等她回來後,我們快速商量好要怎麼縫補我的外套,然後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女士雖然有禮,但顯然不像對前一位參加者那麼熱絡。我不認為她的表現是針對我的,她為我補裳途中,有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過來詢問,想說能不能捐贈布料物料給這個計畫,那是她很珍視的亡友留給她的,感覺用這種方式可以延續亡友的生命。我聽了有點動容,而補裳人則是稍為拘謹地拒絕了,解釋他們的材料已經過多。我猜想,她應該是有點疲勞吧。畢竟已經坐在這裡半天,不停地縫補、聊天。
這個體驗令我想到「關係美學」(relational aesthetics)的老問題:這種模式強調創造關係性的空間和情境,讓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建立另類關係,但最為人所熟知的關係美學作品,幾乎都假定這些期間限定的社會關係是溫情、和善、正向的。然而,作品的協力者是人、不是AI,他們的狀態自然是浮動的。為了讓《補裳計畫》順利運作,補裳人需要按時在美術館輪班;可是如果補裳人當值當天特別疲累,能量低落,那對作品的作用會有什麼影響?
再者,作品鼓勵觀眾帶備別具意義的衣物,被帶到現場的衣物,本身就盛載著極欲被訴說的故事和情感;但補裳人未曾接受精神健康方面的專業訓練,他們是否有足夠的準備去持續做情緒勞動、承接可能出現的高強度情緒性傾吐呢?藝術史學者畢莎普(Claire Bishop)曾在其重要著作《人造地獄》(Artificial Hells)一書中批判社會介入藝術「軟綿綿的進路」(softly-softly approach),指出在這種形態的藝術中,作為前衛藝術運動標誌的「否定、破壞和對抗不再被視為可行的創作方法」。(註2)即使我們可能覺得否定、破壞、對抗太過極端,也得承認人與人之間的交會許多時候都不是溫情洋溢的,但當我們進入關係性作品時,往往期許得到溫暖的對待,對於這些作品的接收和書寫,也往往傾向美化交會的經驗,彷彿因為是在藝術家所設計的場景中遭逢他者,就預設了人們會互相關顧和療癒,迴避處理可能同樣常見的連結失敗、或是情感上的期望落差。
這檔以「關顧的儀式」(Rituals of Care,註3)為題的個展在儼如城市綠洲的金門橋公園中央舉行,令我想到在美術館框架下創造的「關顧空間」,其實也是一個觀念上的綠洲。眾所週知,三藩市面臨嚴峻的毒品、治安、無家、精神疾病問題,但美術館不像部份地區首當其衝的零售、餐飲業,一般來說能夠自我隔絕在這些都市問題以外。根據美國博物館聯盟(American Alliance of Museums)在2023年的調查,博物館的恆常訪客之中,高達82%擁有大學學位、84%自我界定為白人(美國的大學畢業人口約佔總人口32%,白人佔總人口59%),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合理推測,能夠跨過笛洋的門檻、享受藝術家所創造的關顧空間的人,大概以高學歷人士和白人為主。(註4)
我們當然不該妄求藝術家去解決連政策制訂者也束手無策的問題,然而既然作品以「關係」為重心,我們不但要小心避免浪漫化在作品框架下發生的人本關係,更加應該追問作品與機構的關係、與世界的關係,而不應滿足於一再重複作品的療癒潛能,尤其在關係美學經過了30年普及化的當下,所謂解放美術館、將它由神化特定物件/人士/文化的場域轉化為社群交會的場域,其實早就不再是一個有挑戰意味的藝術策略。美術館從來不是中性且可塑、隨時被藝術任意轉化的空間;既然它的受眾本就在社會上擁有優勢,也傾向不缺乏正向社會關係和情感支援,藝術為這一撮人創造「關係性空間」的意義是什麼呢?忽略情感政治、空間政治而建構的關顧,是否一種偽善的空談?更有甚者,當我們在自我感動中理想化了這種發生於藝術館「真空狀態」的交會,現實中急需被正視的社會關係會否反而遭到遮蔽?
藝術作品固然不一定需要評論政治或是表達政治取向,問題是李明維的作品常被放在關顧、關係、連結、款待、親密、信任的框架下詮釋,但我想負責任地分析理應拆解這些偏向正面概念所隱藏的政治。不少學者都深入探討過關顧的政治,提醒我們不能將關顧當成是中性、非政治的範疇,甚至是從政治領域退場的藉口。人類學者米瑞安.提克廷(Miriam Ticktin)提醒,自由主義的關顧(liberal care),像是福利和人道主義,是建立在民族國家的排他政治框架之上,給予關顧的前提是將人類分等級,區分值得幫助和不值得幫助的個體;政治學者德瓦.伍德利(Deva Woodly) 則提出「結構性關顧」(structural care)的概念:以社會行動療癒社會弊病,而行動基礎是將所有人視作相互倚賴、生成中的全新政治形態,以帶出新的集體主體性。(註5)在我們享受「關顧的儀式」之際,其實時常忽略了最基本的問題:我們所說的關顧意指什麼?怎樣的關顧,誰給予關顧,誰獲得關顧?任何有真誠意願深層關顧他者的人都應該正視這些問題。
詮釋者無限循環地使用關顧和關係作為理解作品的框架,揭示我們仍然被文物為本的思維所支配,總是假設這些作品擁有跨歷史、跨文化的穩定意義,假定藝術家所創造的關顧處境具有普世性,能夠在不同國家與脈絡之間順滑地移植,然而這和關係性作品的基本概念是相悖的:既然作品必須通過參與者的加入才完整,那自然每一次的參與都為作品賦予意義,加上時間的推移,作品的意義必然時刻變動。當我們不再只著眼於溫情,說不定可以打開更多閱讀作品的可能性。《補裳計畫》其實跟《魚雁計畫》相近,也聚焦於一種大致上已被廢棄、丟失的行為:縫補衣裳。
作品從2009年穿越到2024年,地球的快時尚問題也已經演變成極快時尚(ultra fast fashion),全球每年製造出9,200萬噸的成衣垃圾,大部份被送到加納、印度、智利、肯尼亞等發展中國家;換言之,作品其實也有潛質鼓勵觀眾反省與非人物質(衣服)、環境、世界的關係。當我們持續去感受、去思考關係性作品,其實必然要面對作品無法自外於現存的政治、經濟、文化環境之中,在當下,它所提供的身體和視覺體驗必然遭受社交媒體的奇觀化經濟拉扯(例如《如沙的格爾尼卡Guernica in Sand》讓觀眾在沙畫上踱步,就是非常好的Instagram reels素材);但它也不一定會完全被商品文化吞噬、變成單純地消費奇觀,關鍵是握有詮釋資源的人如何關顧其中不斷變化的意義。
註1 《魚雁計畫〉(1998),臺灣當代藝術資料庫。https://tcaaarchive.org/artwork/%E9%AD%9A%E9%9B%81%E8%A8%88%E7%95%AB/?lang=ch
註2 Claire Bishop, Artificial Hells: 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 (London: Verso, 2012). p189.
註3 官方中文題目為「心之所繫」。
註4 “Museum Visitation— Frequency vs. Incidence Gaps: A 2023 Annual Survey of Museum-Goers Data Story”(2023/11/23) https://www.aam-us.org/2023/11/17/museum-visitation-frequency-vs-incidence-gaps-a-2023-annual-survey-of-museum-goers-data-story/
註5 Rachel Brown and Deva Woodly eds. “The politics of care,”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 Vol. 20, 4. p916-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