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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的四神獸與陶瓷器的鑑別學

平安京的四神獸與陶瓷器的鑑別學

京燒的學問早已是後設的觀念與演進的實踐,京燒的工藝之道,是知行合一的路理。至此,陶瓷的製作成為了養身之處、成就了土地之愛、成熟了人生之樂,猶如「心、技、體」一氣應化,任運而生,自強不息。
洛西的白虎與侘寂的乾山風
尾形乾山、野野村仁清與青木木米合稱為江戶時期三大陶藝名家,乾山是尾形光琳的弟弟,初名尾形權平,由於同樣出身於雁金屋這個吳服織品的家庭,對於學問與藝術本來就有著極高的薰陶,長年受到哥哥光琳對自然描繪的影響與衝擊,反而鼓勵了乾山的自覺與自強,頗有遺世獨立、愴然慨歎的高潔品德。
事實上,身為家中的三男,相對於富麗堂皇、博古玩樂的光琳哥哥,乾山的個性木訥而內向,一心志在遺世而獨隱,因而選擇製陶來表達心志,甚為合宜。初期拜本阿彌光甫為師,學習京都道地的「樂燒」,而這項製陶法的基礎,一路以來呼應著乾山的寡言與剛毅。
乾山師從仁清,因此在陶瓷色繪上也有所表現,此件為清水六兵衛的作品,承續乾山粗獷迅捷的輪廓線條,使用濃彩色釉填繪表現,從夏轉入秋的紅葉與綣棲的鳥禽,頗有極然而灑脫的意境。
辨別乾山風格的器物,有幾項特點:注意運筆力量和勾勒的角度,通常帶著頓點與誇張的轉折。
器型留有破出的輪廓或不規則的造型,呈現道家抱殘守缺的包容性,抑或是佛家捨離自我的無住心。
二十五歲時父親去世,改名為「深省」,說明他總是喜歡過著簡約無華而節制樸素的生活,盡力保持隱遁謙和的心境,比若顏回;從他的字號「靈海」、「逃禪」,更見識到乾山個性瀟灑自得的格調。由於虛懷若谷、淡泊名利,二十七歲就已經隱居於仁和寺門前的山莊,重現閒雲野鶴的生活。加上仰慕鄰近京燒開創者仁清的窯場,以及佩服仁清的風骨節操,乾山決定再拜二代仁清為師,專注學習京燒的釉色與繪技。因此,乾山很早就得到本阿彌光悅之孫光甫與樂一的面傳親授,以及從二代仁清得到了色繪精髓,集大成的乾山擅長陶土與長石的混搭,精通厚實的拉胚與高溫的窯燒,終於能夠自己築窯,開設窯廠在京都的洛西近北處,自號為「乾山」。
雖然受到哥哥光琳以及仁清的指導,乾山的藝術風格卻瓦解掉光琳的柔媚明朗,也不全然承接仁清淋漓盡致的彩繪。乾山的作品流露出文人雅士的悠然灑脫,器物也以手捏變形等有機輪廓來呈現,常有勞動的手痕與生產的線條,既蕭瑟又落寞,帶著樸實枯寂反而更能兼顧深刻直心,乾山在器物的繪畫上,特別能看透書法水墨的簡單、變易與融匯,流暢收放成線條、飽滿粗細有隨意、著色素雅卻曖昧,成品透露穩重安和的禪味,以篤厚的筆力配上恬淡的色繪,表達出天地神人的幾何符號,筆觸快準卻又精拙圓通,圖示三昧兼具禪機應運,總是講究遠離執著;乾山的窯燒得自於山居歲月的清淨無為,在韜光養晦的日子裡,淬煉成穩重而成熟的老靈魂。
器型渾圓飽滿,帶著沈穩厚實的感覺,與乾山豪放的筆觸互相搭配,線條根根分明充滿力量,故意的留白與空缺帶出了花盛放後即將面臨的枯寂,畫面比例誇張戲劇性強烈。受到琳派影響以大片金銀為底色,凸顯前景, 留有類似織品的紋樣,可辨識出所承襲的文化脈絡與背景;配合器物輪廓,構圖從圈足包覆延伸,彷彿真的花 叢一般,釉彩光潤立體十足。
底部帶有第八代乾山的落款。
筆觸剛毅快速,氧化鐵發色帶著結晶似的油彩,宛如鐵汁鏽斑凝結其中;土料米濁帶點柴燒落灰,拉坏隨意並 於盤面留下弦紋,透明釉將畫面凝結,均勻分佈的開片填滿了整體空間。
乾山的畫工迅奮而斷裂、狂草而猛烈,《金剛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有名相情執但能證覺有情,具足所謂的「無待之心」(disinterestedness)。藉由器型的捏製,配合宴席的整體,完整地傳遞「身心脫落」的境界。時而親切安穩、平易近人的用途,也是乾山風格的一種童真。其實乾山有其特別細膩精準之處,他讓色階接近的釉彩透過溫度高低落差來發色,強調釉色的對比與相關,看似無心,實則用心。這樣的禪機,統一出乾山的侘寂風範:寂然似有虛空若無、蕭瑟金氣宛若白虎靜行,器物的繪畫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缺如與留白,顯得蒼茫卻又自在,真正是得以詮解侘寂的心音之作!
在侘寂比擬枯山水的意象中,誠如赤山秋楓的透紅與消殞,「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人生真不出這兩事。有所追憶、有所感懷、有所穎悟、有所頓入,人世百景紛擾惑亂,製陶粹鍊安忍精進,宛如「洛西緋紅密林的白虎肅殺」,生命起迄變動,完美終究缺憾,出離當下要捨,這是乾山大徹大悟的人生追求。世間始終不過幻滅,卻又不離幻夢,得諸法了義回照究竟涅槃的通體徹悟,這就是乾山。
乾山的侘寂帶有輪迴性,因此常用不同的植物作為新生到消亡的隱喻,加上大破大立的線條,渾厚中模糊了物我的邊界、殘缺中帶著生命的力度,讓川流不息的精神力彰顯在器物上。
嘗觀乾山一脈的繪工筆法,宛如天地星辰的方位鋪陳,因此乾山的作品總是警示著輪迴與消亡,成為現世的終極關懷,並且隱喻轉生的自如與自在。生命無常,把握當下,處之泰然,來去自如,真真實實的乾山,總能醒覺後進,進入三輪體空,一如禪師。
在幽默與幽靜之中,驅策使用者透過陶藝,洞察時序移動的變幻無常,點出「抱殘守闕」的道佛寓意。人已有一生、也終有一死,乾山以陶藝將虛無縹緲的處世態度體現無遺,有著「寒山拾得」的學養,並且應造出無欲則剛的思想,乾山作品充滿生滅的張力,帶著所謂白虎的紋理:強烈率直、筆觸震撼、熄滅幻色、畢竟空寂 。
與琳派和仁清相比,乾山的用色特別著重在溫度變化,因此帶有燒結轉化的粉潤質地,溫厚樸實的觸感如玉,再與形隨意走的繪畫線條搭配,頓時將雪地裡的梅幹帶出瑞獸伏地之勢,艷紅帶金彩的花瓣盛開暗示著接下來的萎落,對無常的領悟濃縮其中。
有趣的是,虛無與存有的詮解,定立出了所謂的「乾山風格」,意外地在江戶時代中期,反轉促成京燒色繪的一大革新,推究其原因在於:製陶時側重表面的裝飾帶,馳騁著單純而奇拙見怪的構圖,或者動漫直白的速寫筆觸;徹底抒發出感懷世態與會心微笑的雙重旨趣,教育著文人灑脫而雅士縱逸的境界,拙於繪畫而生狷狂,精於書法而入空亡,一朝躍然引發成為京燒色繪的新氣象,強勁地注入了一股破除矯揉造作的心靈力量。

【作者】陳彥璋
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碩士、東海大學哲學系博士候選。現為台北高野美術有限公司執行總監。為專業的美術教育者與古董鑒藏家,也是一位傳統工藝的復興者及古典博物學的研究者。多年來致力於中國文化教育與文藝推廣,以講堂或傳統學堂的授課方式,來傳遞古今工藝用品與推廣生活實用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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