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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找到我們夢想已久的所指:涂維政的《甲米神話遺跡》

已經找到我們夢想已久的所指:涂維政的《甲米神話遺跡》

「2018泰國雙年展」涂維政與另外一組台灣藝術團體豪華朗機工的作品,是如何受到泰國官方與當地重視?泰國文化部長甚至搭船親蒞交通不甚方便的涂維政展區,一時之間,台灣藝術家的當代藝術創作不僅穿透了國際限制,也部分地實現了島國至少在文化政策意義上的「南向政策」。
還在台灣時,就在網路上看到不少涂維政新作《甲米神話遺跡》的報導,除了重點地描述了作品,還特別著重於參展本次「2018泰國雙年展」(Thailand Biennale Krabi 2018,簡稱泰雙展)的台灣藝術家與其體制性背景——例如其中一則由台灣文化部發布的新聞中,便以〈台藝術家作品獲永久典藏〉為題,說明了涂維政與另外一組台灣藝術團體豪華朗機工的作品,是如何受到泰國官方與當地重視,泰國文化部長甚至搭船親蒞交通不甚方便的涂維政展區,一時之間,台灣藝術家的當代藝術創作不僅穿透了國際限制,也部分地實現了島國至少在文化政策意義上的「南向政策」。
偽新聞影片在雙年展開幕前四天在網路上散布宣傳。主播是泰國人李明倩,她是住在桃園的台灣媳婦,藝術家透過工作坊認識而邀請扮演拍攝。(涂維政提供)
但等到我們趁著寒假抵達甲米府(Krabi),在這個很難不讓人想到墾丁的濱海渡假聖地,所見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從機場落地開始,一路上雖然偶爾可以看到雙年展的黃色資訊站或布旗,但不同於幾年前在德國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經驗,你知道身旁這一群又一群穿著清涼的觀光客是真的來渡假的,即使後來在涂維政帶路下,我們陸續參觀了幾處作品較為集中的展區,卻幾乎沒有遇到專程為展覽而來的旅客,質樸的甲米府維持著款待各國旅客的從容姿態,而頂著大太陽,在海邊打算曬黑自己的白人旅客也真是不少。
這件作品在台灣進行二次工作坊,一次在藝術家工作室邀請台灣人,一次在桃園新住民會館邀請住在桃園的泰國朋友。(涂維政提供)
時間停駐在最後一擊的姿態中
當然,出現在台灣媒體的報導內容與抵達事件現場的落差,不僅無損於我們在親眼見到作品時所感到的震撼,進入設置地點的過程就讓人印象深刻,需先搭乘長尾船通過滿布紅樹林的河道,上岸後經過一群猴子盤據的園區設施,接著往上攀爬曲折的階梯,而設置作品的鐘乳石洞本身也很有張力,當我們走過狹窄陰暗的入口,才會突然發現裡頭樓高數層,而且因為底端有一個高過於人身的開口,光線斜斜地映射進來,讓我們不經意踩踏出的塵埃變為可見。
涂維政的作品本體,視覺上就像從史詩中擷取出最驚人的一幕,與真人相較、大得不成比例的巨人骨骸為長條狀的蛇骨所纏繞,就像「勞孔群像」(Laocoon Group)讓時間停駐於死前最後一幕的姿態,觀眾很難不為眼前景象所震懾,一旁還低調地擺了幾個文件櫃,裡面是藝術家從台灣帶來各種仿古文物,其實是透過在台泰國新住民的工作坊所共同生產出來的;至於巨人與蛇的故事,則是藝術家根據甲米府徽——兩把古劍形象——轉型而來,傳說中,甲米府的地標,由石灰岩構成的大小甲米峰,原是巨人阿修羅(Asura)與巨蛇那伽(Naga),彼此爭鬥死後所形成的大小雙峰。
巨人全長6.5公尺,巨蛇全長約12公尺,狀似死前有打鬥的跡象。標示牌上的時間為藝術家第一次到達甲米勘景的時間。(涂維政提供)
在完全不考量這是當代藝術的創作虛構的前提下,觀看《甲米神話遺跡》,就像是在故事的現場觀看故事留下的跡證,昔日神話的敘事線與裝備了各種現址博物館要件的當代藝術裝置,在這個山洞中奇幻地會合。
相較於「卜湳文明」的參與式構造
當然,就《甲米神話遺跡》一作中出現的諸多博物館配件來看,這件新作品,不由得讓人聯想涂維政開始於2000年的「卜湳文明」系列,兩個創作系列同樣透過藝術家特有的轉化技藝,將各種當代素材予以「古物化」,因而在產生懷古情緒的前提下忽然讓人意識到故事本身是如何被敘說,而展示故事的框架與事實之間的距離就會成為我們進一步思索的重點,可以說,在「卜湳文明」中,引起思考的關鍵點正在於創造出這種懷古情緒的體制性因素,就像在台灣一度十分盛行的古文明特展,雖迎合了一般大眾的獵奇口味,卻也同時喚醒了知識份子之於文化主體性議題的批判潛力。
然而,《甲米神話遺跡》卻有所不同,作為博物館的體制性因素反倒成為加強作品真實感的媒介,這是由於大甲米峰的這座鐘乳石洞過去也曾有智人遺跡出土,在涂維政的當代藝術進駐以前,泰國官方也在山洞中設置了具備現址博物館意義的物件,但其規模與細緻程度皆遠遜於後來的藝術作品設置,也因此,即便所謂的作品確實存在虛構成分,在現場卻更不像是無中生有——或者說,由於藝術家縝密的製作技藝,反而襯托出既有的那些基於實證資訊的博物館配件是如何的缺乏真實感,仿如舞台道具。
第一個玻璃櫃放置一段列印放大的巨蛇骨骸、巨人的牙齒、指骨,與當地挖掘出來不尋常的物件,及台灣人在工作坊製作的偽出土化石,模擬現址博物館的文物介紹。(涂維政提供)
另一方面,就主題內容來說,相較於「卜湳文明」刻意避開具指涉台灣主體性的傳統圖像,在泰國,藝術家卻透過前期研究、在台灣舉辦泰國新移民工作坊,以及當地文史工作者的協助,主動地詮釋了具地方認同意義的起源故事,也因此,我們可以說,如果「卜湳文明」指向了島國特有的主體性困境,《甲米神話遺跡》則以外國藝術家之姿,藉由參與式的構造方式,迎向了肯定性的地方認同。
擺放作品的洞口有真假歷史參雜的說明牌。(涂維政提供)
作為綜合性轉向的《甲米神話遺跡》
在一些更早的訪談中,涂維政曾自承:正因為避開了可辨認的傳統圖像,「卜湳文明」是以「缺席」來回應台灣的文化主體性困境,儘管轉而以3C商品為形象元素仍呼應了台灣當代的數位產業,但就像他不忘凸顯媒介出這種文化想像往往是一些可疑的博物館因素,特定象徵的缺席與變造過的3C商品形象,都可以視為一種對於構建在歷史想像中的真實性的深刻質疑,涂維政的「卜湳文明」似乎在告訴我們,不要僅從歷史的目光找尋自己,我們以為那些從遠處投射過來的靈光證明了身分歸屬,卻忽略了光烙印在我們身上的都是一些新的痕跡。
事實上,2010年後,涂維政在「卜湳文明」後也有一系列關於影像機具、身體、拓印等強調「關係雕塑」的新計畫,可以說,是從過往的議題性導向創作,轉型為透過重複性的身體勞動以換取直接的藝術存有經驗,此外,也藉著引入參與式藝術方法,產生出這種更多的關注當下而非純然回溯的創作姿態。從這些面向來看,《甲米神話遺跡》反倒像是涂維政近十年來創作上的一種綜合性的轉向,之所以說是綜合性的,是因為它既包含了新近創作脈絡的關係特質,卻也可視為「卜湳文明」的部分延續:但所質問的已不僅是文化主體性的缺席與否,也是某種內與外的辯證。
第二個玻璃櫃置放泰國朋友在工作坊所提供具泰國文化特色的物件,後製成類似化石質感的偽文物。(涂維政提供)
內與外,主體性議題的不同背景
回到台灣後,為了寫作這篇藝評,也透過訪談進一步瞭解藝術家的泰雙展經驗——涂維政除了感性地提到獲得許多泰國民間友人協助,對於《甲米神話遺跡》會受兩國官方的高度重視,甚而外延出一套與官方政策相容的平行敘述,藝術家不只化身為自己母國的文化代表,作品本身更在外交意義上成為具能動性的媒介,他則表示始料未及。
然而,也正是因為捲入了這些充滿政策宣導意味的報導,這會喚起「卜湳文明」最尖銳的問題意識——如果說「卜湳文明」藉著諧擬國外輸入的古文明大展形式,正是為了質問自身的文化主體性何在,連帶地批判了透過博物館體制所建構出的共同體想像,而後者往往具有某種官方的政治宣傳或跨國文創產業特徵——我們不得不好奇,當涂維政以外國藝術家身分應邀進駐當地具文化起源意義的基地,過程中是否曾遭遇過來自地方的質疑?對此,涂維政說明在泰雙展結束後才聽說有些關於傳播虛假資訊的質疑,但在整個創作與展期過程中,他十分感謝一位當地業餘考古學家Niwat Wattanayaporn,Niwat老師的身分就像台灣各地的文史學者,在聽說這個計畫後便主動提供許多協助,並沒有產生在台灣的「我們」會想像出來的那種批判觀點。
創作期間受到甲米當地70幾歲的業餘考古學家Niwat Wattanayaporn無償協助,從甲米神話、當地資源的提供、拍攝偽記錄片等,幫助完成作品,與涂維政成為忘年之交。(涂維政提供)
我不禁猜想,除了藝術虛構與資訊真實性這種本來也包含在涂維政創作觀點中可預測的質疑,對於官方的接受度來說,關鍵之一,或許是因為在軍政府治理下本來就不易產生異議,然而,若以相鄰的中國為例,威權政體卻也同樣可以推導出民族主義式的排外傾向,或許在相對曖昧與軟性的文化政治領域中,所謂的關鍵從來不會只有一個,而泰國作為在亞洲少數未曾經歷帝國主義殖民的國度,對於文化的「外來性」本來就有著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感知方式,在這個不能算是完全政教分離的君主立憲國家,或許就有一種數百年來早已習慣彼此共存的文化複雜度,尤其,當我在回台灣後經查閱資料才得知,甲米府原來有一半的民眾是穆斯林,對於這個在當地時感受不到的宗教背景、以及滿街異教觀光客的觀光樂園,我們的地方認識總是有許多有待補足的空缺。
泰國文化部長於開幕期間率眾參觀作品。(涂維政提供)
另一則有待後人持續闡述的神話
無論如何,這都是引發不凡迴響的《甲米神話遺跡》所置身的諸多背景因素,巨人阿修羅和巨蛇那伽的激烈打鬥就凝結在戰死的那一刻,這史詩般的場景無疑適合人們去懷想國族淵遠流長的那一面,這一面或也導致這個創作計畫成為台灣當代藝術家參與國際性大展的絕佳案例,台灣藝術家還難得地站在對等的立場並獲得極高的讚譽。
另一方面,當我們更貼近「作品」,歸功於涂維政傾向肉搏的創作態度,關於遙遠時空的想像性凝結畢竟是在當下,《甲米神話遺跡》不僅讓我們感受到耗費大量勞動的創作工程,這些古老神祇的巨大性或許正好以其徒勞反襯出屬於創作中小但更有效的另一面——藝術家就像近20年前在南藝大校園向下挖掘,在甲米的鐘乳石洞中則是遇到了蝙蝠糞便土,而更重要的,是創作過程讓他結識了一群同樣住在桃園的泰國新移民友人、駕駛著長尾船的黝黑船夫,以及Niwat老師等,這一個又一個更適合聆聽涂維政娓娓道來的,都烙印在身體上,是泰國新移民的思鄉印記,是台灣藝術家在他鄉的友善遭遇,當然也指向今日甲米的故事。
涂維政的工作團隊包括技術師麥大衛、陳冠伊,還有拍攝影片的導演江偉及朱威。(涂維政提供)
這些故事或許仍糾纏著來自島國上空盤旋不去的主體性幽靈,但在另外一座更為南方的島嶼上方,卻彷彿忽然塵埃落定,並且帶來了難以置信的對於我們的主體性的肯定,甲米府的兩把劍原本就歡迎各方的詮釋,現在則加上了涂維政的神話故事,根據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神話是一種讓符號在第二序的系統中變成能指以致遺忘其所指的東西,而為了挽回這種遺忘,需要「再政治化」這些神話,當「卜湳文明」藉著指出一種根本沒有所指的能指以再政治化我們的主體性議題,在《甲米神話遺跡》中,竟然好像已經找到了(我們)夢想已久的所指。
藝術家團隊於現場工作狀態,可看見巨人與巨蛇和正常人的比例關係。(涂維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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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子傑( 7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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