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蓮成熟時》為瘋戲樂工作室首演於2021年初的原創音樂劇,今年3月於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試營運再次演出。長達近三個小時的歌舞音樂劇《當金蓮成熟時》,可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英雄之旅——以大量的合唱與團結一致的表演身體,讚美了一個從「傳統」的婦德世界,歷經啟蒙與苦難,最終因擁抱「自身慾望」而光榮登基的當代神話。劇中角色的功能性與自我矛盾,洩露其龐雜臃腫的故事動力並非源於角色,而是藉由匯聚在潘金蓮身體上的集體性所驅動。於是在這樣的民族起源神話敘事下,金蓮的「成熟」相較於自述「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欲指涉到的自我、身體或慾望,取而代之顯現的反倒是另外一根再次被豎立起的、令人悚然的集體陽具。
潘金蓮的登基神話
《當金蓮成熟時》的故事架構可以看作這樣一部啟蒙式的民族起源神話:首先,開場的算命仙預告了潘金蓮終將成為一個「偉大的蕩婦」;懵懂的金蓮在母親與鄰居鳳姐的規訓下,先成為了一個謹守婦道並引以為豪的「前現代」模範女性;隨後,在兩名友人的介入下,使潘金蓮不得不「以身犯險」而蛻變:一方面是被春梅以武大反常的性癖作為要脅,助其尋找丟失的假陽具,作為性壓抑的自我覺知;另一方面,則是在「光宗耀祖」以及「為全天下女人復仇」的民族大義下,陰錯陽差地在西門府完成了性啟蒙的自我解放;最後,此事的曝光,使金蓮不得不面對來自武大、縣官以及群眾的迫害與惡意。在秋菊以及隱居山林的王婆幫助下,金蓮不只擴散出「原來你們也是蕩婦」的集體認同,三人更透過強力的春藥,打倒縣官以及西門慶,並救出頂替金蓮入罪面臨死刑的春梅,甚而進一步「解放」了村民們被壓抑已久的慾望,迎向眾人皆幸福美滿的烏托邦。
全劇的核心在於翻轉「蕩婦」的積極意義,然而卻弔詭地對於「偉人」毫不懷疑。在開場宏大的音樂,以及整齊的身體秩序中,即使批判父權結構將女性視為生育機器的物化,但這種猶如迎接新王的踏步和手勢,竟對著如出一轍的暴力系統給予神話崇拜。於是接下來的180分鐘,不僅劇中所有的角色和情境幾乎都只為了這個「潘金蓮神話」,作為功能性的補充,就連潘金蓮的身體,也被抽空為一個被集體意志所綁架的、被迫封神的「潘金蓮」。
為了這個神話的締造,劇中角色屢屢地呈現出自我矛盾,比如:鄰居大姊鳳姐明明可以精準地意識到女性的慾望與扮演性,甚至告誡金蓮,女人這場戲「一旦開演就沒有下戲」,卻又可以歹毒到指使人強暴金蓮,最後率領村眾對金蓮趕盡殺絕;武大則可以對金蓮的體貼充滿感謝,卻又毫無掙扎地要陷害金蓮,甚至置其於死地;我們無從知曉使春梅一切行動成立的,對於那唯一的性玩具——角先生——的迷戀,為何可以使其因丟失而沮喪地赴死,同時又因為武松莫名的「特別」、「不裝模作樣」突然墜入愛河再燃起生機;我們也不了解秋菊為何明明具有與西門慶同歸於盡的決心,卻直到最後要幫助金蓮時才突然展現出強大的行動力,呼喊著「蕩起來」的反攻口號。這一切看似邏輯不通的矛盾,唯有在使潘金蓮成為新神話的想像上才能夠給予統一的解釋,他們的或生或死、或善或惡,都整齊劃一地指向著潘金蓮的登基。
陽具崇拜的神話結構
而若從情境方面觀察,則可以沿著三次關鍵的性暴力場景作為路徑——為了造神的需要,即使是性暴力的創傷經驗,似乎都可以被隨意地挪用,以服務於新生壓制力量的合法性。第一次的場景,是西門慶用著「燒餅」、「油條」的強烈性暗示話語以及消費能力來意圖強暴潘金蓮。然而這樣的創傷經驗,卻透過後來潘金蓮因性壓抑的春夢想像,以及西門家一行的慾望承認,而隨著潘金蓮一聲颯爽的「西門慶,接招吧」,輔以身體表演的主導能力和燈光過場,在天生過人的身體素質暗示下,順理成章地反征服了西門慶,同時也弔詭地將性侵置換成了性啟蒙的起源故事。
至於,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衝突呢?當春梅扮演性啟蒙的角色,使潘金蓮能夠被啟蒙,找回那彷彿遺落的、被「女子規」所箝制的身體力量時;秋菊的求助以及西門慶所製造的危險情境,其實為這股所謂「慾望」的力量,賦予了「光宗耀祖」、「為全天下女人報仇」等「神聖化」的條件。也就是說,「性啟蒙」在這裡所指涉的並非慾望,而更多地指向權力的運作如何被正當化地授以權柄,以回應被共同承認的外部危機。
而在第二次的場景裡,是武大假死後,鳳姐指使村人以「蕩婦」之名闖入家中意圖強暴潘金蓮,卻也再由鳳姐帶人趕到阻斷,並工整地上演了一齣「檢討受害者」的苦情戲碼。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在這第二次的場景裡,為何會出現這種微妙的「惡意的點到為止」。其不僅透露強暴只不過是作為象徵外部威脅的抽象符號,也暗示了集體塑成的「潘金蓮」神話身體依然存在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性質。於是,重點從來就不在於潘金蓮的肉體慾望和創傷,而是在這樣的一個敘事結構之中,潘金蓮所表徵的當代精神絕不能夠被征服。
最後,在第三次的情境中,當官府帶人要捉拿潘金蓮一行,並以公權力意圖強暴之時,潘金蓮手握著假陽具,自稱具有奪人陽具的妖異魔法,以其智慧閹割了眾官兵,再一次化解性暴力的威脅。在承繼從當代返還的性解放價值,以及為民族獻身的神聖性後 ,當此時的潘金蓮握著假陽具高舉時,她幾乎是真切地生長出了,從官兵、西門慶所代表的舊勢力身上所奪回的陽具力量。因此,這依然是一個圍繞著陽具崇拜而締造的神話結構,其中的暴力與排除也巧妙地被遮蔽在其輕盈、歡快的歌舞昇平之下。
當代烏托邦的權力中心
仔細檢視這份力量所開創的未來,所謂「幸福快樂」的結局是這樣一個場景:過去的有權者西門慶以及縣官被關入監獄,性無能的武大落入瘋狂,而背叛過金蓮的女鄰居們彷彿被寬恕地回到從前;秋菊從良自立自強,並放入幾個作為商品消費者的男性背影;春梅、武松與性玩具角先生三人過著快樂且豐富的性生活,說書人還不忘補充暗示一個武松扮演被插入者的場景。而金蓮的敘述則抽離了以上的日常生活,來到「世界的邊緣」,隨著正中央的出場,緩緩向前並看向投射過來的光,直接了當地透過旁白補述,看見一朵「盛開的蓮」。
在新的烏托邦社會中,那個最初被稱為「男人中的蕩婦」的西門慶,被排除在新的社會體制之外。同時,那些同樣參與施暴的官兵以及意圖強暴、殺害金蓮的村民,卻能夠免於牢獄的懲罰。縣官與西門慶的並置,透露出這個新的烏托邦比起正視創傷的生成過程,更在意如何透過一種簡易的權力易位,來保障自己的穩定性。
而這樣的穩定性無疑建立在縝密的排除性上。例證一,便是百寶袋似地提供解藥、春藥或是性玩具,與金蓮一同冒著生命危險作戰的王婆。儘管王婆是許多關鍵劇情道具的提供者,但在一個「當代」的王國被建立之後,卻馬上就被編劇輕易地以意外賜死。王婆在新社會中的位置之所以被抹去,是由於其無所不能的神秘性,事實上扮演勾動眾人慾望的起源因素,而慾望又被締造為新社會公權力運轉的正當源泉。王婆之死,將使慾望不再攀附於神秘的、源源不絕的藥物上,而是自然化為彷彿本真存在著的內在價值。
例證二,在標榜著「我們如此美麗」、「做自己的樣子」的世界裡,武大卻依然困死在此前因怪異的性癖和性無能而被恥笑所導致的瘋狂中,甚至還要被旁白奚落為幻想自己是偉大的人,且「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顯然,在這個推倒「禮教束縛」與「男性霸權」,由「潘金蓮們」所組建起的「我們的」烏托邦中,並不是誰的慾望都能夠算數,其依然以絕對的中心之姿,繼承了同一套冷酷的暴力性。
《當金蓮成熟時》的製作,傾盡了近三個鐘頭的資源與精力,汲汲營營地說服台上台下相信,只要能讓潘金蓮成功地長出另外一根恢弘的、團結的陽具,登上那被佔據已久的寶座,她就會是民族的救星、世界的偉人,得以解放被箝制的眾人、解決暴力的威脅,引領我們邁向充滿「光」的未來;然而選擇這種曾經殺死潘金蓮的同一種邏輯,是不是真的就能夠讓當代的潘金蓮們幸免於難?同時,如果這樣的劇作能夠有效地說服觀眾乃至不斷重演,或許更該追問的是,當代為何現身了一個感到亟欲必須自我拯救的潘金蓮?一個有義務向大眾證成自己身體慾望的潘金蓮?而當潘金蓮的身體慾望和創傷經驗,仍舊被臃腫的集體意志所填塞、仍舊被獻祭與被迫獻身,以誕下告慰集體創傷的陽具權柄時,實在很難不令人質疑,這個當代的潘金蓮所說明的,可能就從非女性,亦非身體、慾望,更遑論自我,反而只是再一次地顯露出,當代如何重複地渴望以一個陽具中心作為簡便的答案,並對此毫不質疑且焦慮地或號召或威脅,索要著眾人對集體的心悅臣服。
演出|瘋戲樂工作室
時間|2022年3月16日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