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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外人可以談NFT藝術嗎?

圈外人可以談NFT藝術嗎?

Can Outsiders Talk about NFT Art?

問題不是NFT是不是藝術,而是生成藝術如何可以完全不像藝術,但是又具有一個藝術的邊緣屬性。只要完成這兩個條件,生成藝術就有可能成為一種新藝術,而它的終點,就是當它完全被視為藝術的時候。

現在對於NFT的態度常常陷入兩極化,一方面有些人覺得NFT是一種新藝術,沒有身在其中的人不要亂講話。另一方面有些人覺得這只是一陣的風潮。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往往會陷入一堆專有名詞當中,然後頭就更痛了。在本文我想採用另一個方式,就是以一個外行人的眼光把NFT跟一些有點「舊」的藝術概念加以比對,看看在藝術上NFT是否是一個新的東西。

靈光

NFT是一種數位簽名,它象徵著作品獨一無二的存在,頗近似於一種靈光(aura)的概念。當班雅明書寫靈光消逝的年代時,他提出了靈光用以形容藝術品在時空當中具有一種獨一無二的特質。但是當攝影術成熟之後,班雅明相信它將帶來一種新的藝術形態。譬如攝影術可以大量複製,攝影必須仰賴圖像乃至於文字的序列(報導攝影),然後靈光將從藝術之中逐漸消失。NFT在這個意義上,好像把消失的靈光重新灌注回藝術品當中,特別是那些容易複製、沒有版次的數位藝術。

但是這樣說也不盡然。在班雅明看來藝術之所以獨一無二(具有靈光),是因為藝術只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之中存在(攝影則不是)。然而NFT並不具有這樣的功能,因為NFT的編碼基本上就不存在於真實的時空當中。所以與其說NFT招喚靈光,不如說NFT賦予了藝術周邊一種本真性,就像藝術品的簽名海報一樣。蘭斯.金(Lans King)的作品於此就像是對於本真性一種反諷。當獨一無二的憑證,放進獨一無二的身體當中,究竟是誰證明了誰?表面上我們都相信前者比後者更具有本真,但是如果考慮到本真性必須建立在機制之上,那後者顯然比起前者更具有公信力。

蘭斯.金(Lans King),《#0x3b464a1aa10a625c0c5277545338bba65eacc5d616a8ef55fd22d34e139a5cf6》,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擬像

事實上,有點諷刺地,NFT所對應的藝術品依然可以大量複製,這使得NFT與藝術品之間並不存在一種現代主義的等式。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想必會對這個現象感到興奮。當他提出擬像(simulacre)理論的時候,他觀察到一種沒有源頭的符號。這使得現代主義追求符號與真實對應的理想破滅。符號於是從真實之中解放出來,成為另一種真實。而讓擬像對於人有「真實感」原因是,這些符號具有交換的價值,NFT也是如此。所以追問購買一組可以無限複製的厭世猴能夠獲得什麼是無效的,這就像追問一個擬像對應什麼真實一樣。NFT與擬像的類似之處還包括編碼的重新排列。其實把圖像當成編碼的概念在後現代已經出現了。圖像的意義至此不在是指向內容或是起源,而是指向圖像與圖像無限的重組與排列。

凱文.艾伯許(Kevin Abosch)為這次在台灣的展覽所創作的最新作品《六項保證》便是一個不斷演算以至於消滅原始意涵的擬像。沒有人能夠從這些圖形上辨識出六項保證最初的樣貌,或是中美台之間國際關係的事實。這與NFT提供保證的原始用意恰恰背道而馳。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極為現實的諷刺。無論美國對於台灣提出多麼信誓旦旦的承諾(就像圖像本來有的現實源頭),它都會在不斷地交易、重組、變造之後失去與源頭的聯繫。

凱文.艾伯許(Kevin Abosch),《六項保證》,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行動

但是NFT也並非與現實毫無關係。在姚睿蘭的作品之中,她揭露了虛擬貨幣實際的耗能,換句話說,仍然是增熵(entropy)的。熵在藝術之中的現身至少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當時的藝術家首次的目睹了消費社會的驚人發展,儘管他們的作品表面看起來與現實距離遙遠甚至於有些荒謬。但細究之下,背後往往都具有一種反消費社會的特徵。譬如Robert Smithon打造了提防一樣的螺旋,然後任由湖水淹沒,彷彿資本主義社會之中,一切都會不斷地耗損,藝術的形式也是。姚睿蘭的作品也引起一種不斷耗損的意象,但是她對應不是消費社會,而是消費社會許諾的工具,猶如一場延長的戰爭。

姚睿蘭 ,《銅礦、金星、價值技術物》,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在李紫彤的作品之中,NFT成為購買南海的一種手段,促使我們反思南海問題。當然藝術作為一種介入現實的行動並非新鮮事,在情境國際主義(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的藝術家手中,圖像是一種對景觀社會的反擊,而實踐的方式就是講影像重新參與現實。事實上,許多具有後現代氣質的藝術家,都深信這種「丟回現實」的策略。例如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或是Giuseppe Pinot-Gallizio,他們將作品投入生產體系,就像把煙灰丟入底片沖洗劑當中一樣,相信這會改變現實世界。在這裡關鍵在於影像一種介質,使藝術與現實世界發生關係。而NFT作為一種機制,也扮演了這個角色。設想如果沒有NFT的存在,個人要如何與巨大的南海發生一種交易上的關係。

李紫彤+孫詠怡,《岔經濟()》,2020。(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譬喻

當我們回顧NFT的藝術意義,我們會發現它並不那麼前所未見。NFT作為一種金融手段可能是新的,但是它被藝術家使用時是另一回事。最足以反映這件事的,就是張乃仁與曾慶強的作品。他們使用了一個經典的藝術手法,也就是譬喻。藉此將抽象的現象變成具象的形體,然後產生了一種歪斜的趣味。其實在整個展覽當中,都可見這種視覺化的工程,例如lololol的新作《修息》將呼吸的檔案轉換成可見的編碼。林怡君的作品《搭訕的理由(加密貨幣版)》則是將貨幣的價差轉換成可見的步幅。這裡藝術家並不需要真正涉及NFT複雜的機制(或這就算有,這些機制也難以被觀察出來),而是操演一種語言學的趣味。猶如John Baldessari的《Pure Beauty》。

lololol(林亭君 + 張欣),《修息》,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林怡君,《搭訕的理由(加密貨幣版)》,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相較之下,王新仁的《明日的路徑》是另一種譬喻形式,他以演算法展示地理疆域的課題。就視覺化而言,他與曾、張等人並無二致,但是差異是,曾、張是刻意誤取了NFT的性質,可是王新仁是正向的利用了演算法的技術。我覺得這是一種新型態的譬喻藝術,就像許多應用推測設計概念的當代藝術一樣。他們將議題可視化的目的是為了展示議題甚至解決問題而不是設想一個藝術的詭計。

王新仁,《明日的路徑》,2021。(本事藝術提供,攝影/汪正翔)

數位現成物

在一片NFT的熱潮之中,「親愛的博拉克.陳」顯現藝術家如何使用NFT元素進行創作(而非進行NFT創作),在這個意義上NFT當然可以是藝術,只要藝術家使用的手法是藝術。但是身為一個NFT門外漢,我仍然有一個疑問,所謂NFT作品(泛指那些在NFT平台上以一種低階數位圖檔的形式呈現的作品,譬如像素、次文化、冷門卡通等等)本身是藝術嗎?我不禁猜想,這些圖像是否延續了一種現代主義藝術的模式:那就以非藝術作為新藝術,並且取消非藝術的非藝術功能。這個模式以前發生在馬桶、相片、現成圖像等等媒材上。但是它有一個問題,所有這些非藝術要被辨認為藝術,就須具有一個使之成為藝術的屬性,可是如果我們知道這個東西,那他們就不是新藝術。在過去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從一個藝術的邊緣特徵出發,譬如馬桶有一個雕塑的外型,照片有一個作品的邊框。無論是外型或是邊框,這些在藝術討論之中都不是關鍵的要素,卻可以啟動人們對於藝術的認可。生成藝術也具有這樣的特色,一方面這些影像或是機制並不符合傳統的藝術標準,所以會讓觀眾摸不著頭緒,這正是非藝術作為藝術的起手式,我們可以將之稱為數位世界的現成物。但是另一方面,這些東西並不是完全不具有藝術的特徵,他們有一個藝術的保證,也就是NFT。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就不是NFT是不是藝術,而是生成藝術如何可以完全不像藝術,但是又具有一個藝術的邊緣屬性。只要完成這兩個條件,生成藝術就有可能成為一種新藝術,而它的終點,就是當它完全被視為藝術的時候。

汪正翔( 28篇 )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Boston)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 。看得見,會按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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