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後至今,水墨畫在台灣發展已經超過半個世紀,回溯1960年代,藝術家劉國松為解決傳統水墨問題,提出「革中鋒的命」,擺脫媒材形式的限制之後,水墨一詞的定義也更加開闊。水墨作為一種文化資產,如何與生活結合已是當代重要課題,大觀藝術空間於即日起至6月4日舉辦「進/出『地方』—吳繼濤、姚瑞中的當代風景游牧」雙人聯展,藉此一探兩位藝術家在當代語境之中如何運用及重新詮釋傳統水墨。4月29日下午開幕當天舉行座談會,由策展人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白適銘教授主持,藝術家吳繼濤和姚瑞中對談,現場與會嘉賓雲集,藝術家、知名學者和年輕學子或站或坐聚滿畫廊一、二樓,足見兩位教職與創作兼長的中生代藝術家的影響力與號召力。
吳繼濤、姚瑞中於大觀藝術空間的座談會現場。台前左至右:藝術家姚瑞中、策展人白適銘、藝術家吳繼濤。攝影/游如伶
是傳統包袱 還是文化資產
1968年出生的吳繼濤和1969年出生的姚瑞中,為國立藝術學院(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前後屆畢業的學生,吳繼濤往古老文人畫傳統探尋,畫風內省、內斂、淡雅;姚瑞中的畫作結合古畫題材與社會文化,飾以閃熠的寶藍與金箔,華麗奪目。白適銘認為:「兩人作品並置形成有趣對比,也反映出傳統水墨畫如何進入當代水墨此一課題。故宮的藏畫該如何接收轉化?這是一個文化遺產的概念,姚瑞中以非傳統水墨媒材,營造具有古風的山水意象,吳繼濤精研水墨,從中尋找當代表現特質,兩位都算是這年代具有代表性的台灣藝術家。本來他們的作品不該放在同一個展間,如果要談筆墨,就是討論吳繼濤的作品,而姚瑞中幾乎沒有傳統上討論筆墨氣韻的問題。因此,如何使兩人產生連結?就從他們創造的風景談起。」他指出:「長久以來,自然空間,對不同的人們來說,因環境、思想、信仰,甚或是種族、階級及性別的種種差異,自然存在南轅北轍的意義。」因此他以當代文化理論作為策展的支點,為天秤兩端的吳繼濤和姚瑞中找到平視對話的位置。
吳繼濤畫中人煙絕跡的山水,近似藝術家精神棲居之處,他笑稱如果外太空也有適合寫生的地方,他也願意前往,物理空間只是取材參考,畫中風景實為個人心境的折射與寄託。從「無盡的荒巖」(2000)、「懸浮的島嶼」(2005)到「末日的輓歌」(2011)三個階段,可見藝術家在荒原中探索自身的軌跡。吳繼濤自述:「無論從歷史或藝術發展的縱軸看,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如此緊密,但對我而言,這生存淨土便是畫中遙遠彼岸的『浮嶼』——無論那承載的是水墨畫在上個世紀中期南渡後紛雜的島嶼語境,或是當前這塊土地面對自身所屬的政治氛圍,甚至是自我難以言說的生命情境……。這精神上的離群索居並不意味著要逃離,反如同隱士般借助遠離是非以進入個體的孤獨與寂靜,如此而已。」
吳繼濤、姚瑞中於大觀藝術空間的座談會現場。台前左至右:藝術家姚瑞中、策展人白適銘、藝術家吳繼濤。攝影/游如伶
白適銘提出:「吳繼濤的畫作中沒有人,人在畫外,可能是從很高的角度去觀看風景。姚瑞中的作品有人,是家人或自己的投射,並將個人遊歷和生命經驗融入大山大水。在『人的介入』方面,兩位採取的角度就大不相同。」對此,吳繼濤回應,2008或2009年時,他帶領學生到澎湖赤嶼寫生,島上十分荒蕪,焦黑的石頭像是被烈火焚燒過,對他而言猶如孤獨的象徵,並由此回溯水墨課題,「畫水墨的過程讓我沉澱下來,我所談的就是自身的寫照。我覺得我的人已進到筆墨裡。現在我欣賞一幅水墨畫,不管任何構圖、形式和內容,我都可以看到畫中的『人』。傳統文人畫裡,有人的內在與國家社會之間的關係,可以看到人格特質。」
吳繼濤畫中的島嶼情結,可上溯至王維的《輞川圖》。王維晚年歸隱於陝西藍田縣輞川的別墅,樓群坐落蒼翠群山中,四周牆廊環繞,舟隻行駛於樓外潺湲河水上。別業宛若生活的隱喻,綿延的圍牆隔絕連通外界的河水,因而與世界產生斷裂,人棲居其中能夠享受獨處的愜意。吳繼濤將別業轉化成島嶼,使其畫作具有歸隱世界之外的意涵。另一方面,中國書畫傳統中宏偉的山水,如今看來已是歷史的想像,促使吳繼濤回到台灣土地取景,風景又是自身的投射,因此他不畫繁華之地,偏向島嶼邊緣采風,在畫中創造自己的家園。「我的私心是即使這些畫賣不掉,放在家中,當我坐著看畫時,依然可以遙想當時曾經在外島看海的自己。我很喜歡一句話:『每一個巨大的凹陷翻轉過來都是一座島嶼』,凹陷就是我們在現實中的缺憾,當它翻轉過來時,就變成了一座島嶼,那很接近我想說的狀態。」
展覽現場一景。攝影/游如伶
重視文人精神
姚瑞中堪稱藝術界的多面能手,大學時期從事攝影、裝置和複合媒材創作,創辦刊物、玩實驗劇團、參與社運,更是一位熱愛登山的冒險家,跨領域玩得有聲有色,看似離傳統水墨畫很遠。事實上,姚瑞中的父親姚冬聲是民初出生的文人,隨國民政府來台,擅長傳統水墨畫,姚瑞中自小就見父親與騷人墨客往來、當眾揮毫。一桿毛筆,在他眼中卻是不可承受之輕。「他們是失意文人,心懷光復中華文化的抱負,但礙於大環境較難實現理想。雖然家學淵源,但我小時候很排斥水墨,覺得他們是寄情山水訴說復國的哀愁。如果我父親還在世,見我現在亂畫一定會罵我,對他而言這些畫是大逆不道的。但我也沒辦法用毛筆作畫,因為以毛筆作畫必須肩負重大責任,要承傳中華文化,又要開創筆墨新局。」
2007年姚瑞中到蘇格蘭高地駐村,當地條件較不符合原先拍攝廢墟的計畫,反倒是高山景貌引發他繪畫的興致,當時他的父親已逝世十多年,他可以沒有包袱地畫,調侃戲謔地畫,游牧在風景之間,使他憶起父輩文人作畫的時光,這也成為他回歸繪畫的契機。十年過去,姚瑞中跳脫中國繪畫奉為圭臬的「謝赫六法」,自創「姚氏六法」:運用原子筆、馬克筆、代針筆等現代書寫工具,以筆力和速度繪出濃淡深淺,此即「硬筆吐絲」以及「非墨無硯」;利用質感自然粗糙的印度手工棉紙代替宣紙,為「粗棉代宣」;畫面留白處貼金箔,稱「遇白按金」。他謙稱不擅長書法,因此藏拙在畫作背面落款,謂之「題款勿揚」。他也質疑鈐印的功能與必要,以鋼印回應古人在畫面壓蓋的鈐印,此為「陽鋼浮印」。
展覽現場一景。攝影/游如伶
姚瑞中解釋,傳統文人畫遵循一套正宗的筆墨系統,比方說「留白」是中國繪畫的重要判準,但他在留白處鋪貼裝飾性的金箔,也不用毛筆作畫,更遑論以墨條在硯台上磨出純墨。他笑稱光滑平整的紙材與自己狂野的性格不符,因此長期與印度手工紙業者合作,開發一款高磅數、厚如牛肉乾的印度手工棉紙,紙緣翻翹,表面有動物皮革般的粗糙紋脈,可呼應古畫的質感。此外他也著迷於晚明變形主義大家的畫風。現在的畫作結合古畫題材、地方知識與過往攀登台灣山脈的經驗,亦即比較「接地氣」。
姚瑞中也回應筆墨氣韻的問題:「畫了十幾年,我認為自己的作品中還是有筆法。任何素材都可以有筆法,就看怎麼處理。我倒不覺得自己在批判傳統,而是拓展傳統的可能性,當然我還是強調文人精神。就像繼濤所說,看一幅畫不是只看它的技術和形式,畫的背後有文人的精神和人格特徵。」他也提醒:「以前的文人出世、對社會有看法,現在學水墨的同學,不能只學技巧和形式,要學文人的氣度、涵養及其社會抱負與影響力,這不是一兩年可以學成的,但是我對此有所期待。」
展覽現場一景。攝影/游如伶
吳繼濤認為「姚氏六法」是在理解文人畫傳統的基礎之上,反叛傳統水墨固定的方法、邏輯和材料。「在水墨創作部分,我們的性格決定了兩人的差異,我認為自己和瑞中完全不同,我是到非常傳統的世界裡探尋自己,而瑞中找到當代的邊際,再過去一點點,就很難判斷他的作品到底是水墨、山水或其他。他丟出的議題在當代社會、當代藝術界會翻攪起很大的波瀾。」白適銘總結這次座談,認為吳繼濤和姚瑞中接納、思考並轉化傳統水墨價值,與台灣戰後藝術家對此持批判態度大不相同。兩人在媒材與技法上多方實驗,創造出具有當代特質的形式,並不是反傳統也不是復興,而是把傳統視作日常的一部分,從生活中取材,也因此開拓了水墨嶄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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