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帛囪的筆記本。(藝術家提供)
和鄭帛囪約好在誠品畫廊「立」的聯展碰面,他沒有直接帶我去看自己的作品。反而是先帶著我去看同時一起展出的藝術家張銀亮的獨幅版畫作品。他指認著每張自然景觀的細節,山脈的暗面立痕、樓梯的盆栽、樹與雲霧他認為處理得很好的位置。一直都是這樣,他很容易就辨別出其他人作品的優點。想起過去一起在學院的往事,同班中有一位日僑同學,當時多數同學都對作品風格、文化脈絡的評價都很鈍化的狀態,課堂間他悠悠地指出,「你不覺得那位同學的畫,其實和日本的素描風格的細膩感很一致嗎?」,當腦中浮出許多日本藝術家的素描作品後,突然發現他其實非常細節的觀察每一位同學的繪畫,也有自己精準、獨立的評價。當時他還是「鄭博聰」,也有同學喚他「聰明」。後來,再看到他展出的名字則換成了田葆昌與鄭帛囪(註)。
鄭帛囪《無題》,2015-2016,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北藝校園的都市傳說
談起鄭帛囪,曾經和他在北藝校園共同生活的人,可能都有對他有不同記憶的傳奇。我對他的記憶並非來自近身的相處,而是偶然幾次相當有距離的記憶。大學二年級的課程同學們開始學習油畫技巧,幾乎都陷入在熟悉油彩顏料與調和油的平衡,拙劣、挫敗的嘗試把過去自信的繪畫技巧,嘗試賦予在新的媒材上。評鑑前同學夜晚還來回到系館的工作室作畫,鄭帛囪擺在教室牆角的作品,瞬間變成同學的討論話題。當時藝術史組的我,在聽到大家嘖嘖稱奇的作品後,也決定到教室看看他到底畫了什麼,如今我已經不記得那張畫的畫面確切畫了什麼,但我記得看到時的感受,他沒有依照老師教學畫油畫,顏彩、調用油該使用的比例,而是使用大量、流瀉的油,讓油彩不再厚重而是輕盈的呈現出對象物。「原來可以這樣畫。」這是當時許多同學看到那張作品的感想。
過幾天,同宿舍的室友回到房間後,又透露驚人的後續,「他把那張畫直接用油洗掉了,然後又在同張畫布上重畫一張。」室友羨慕的說,「我好像沒有辦法有像他那樣的勇氣。」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辨別某個人是藝術家的具體念頭,可以被稱為藝術家的人,他們不會固守、留戀成果,為了下一個階段的藝術追求,相較於沉溺他們更在意跨越。
最後和他同校的回憶,是在畢業展撤展現場,那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購藏一件作品的念頭。他將卸下的畫隨意擺在地上,我上前問了「我可以跟你買畫嗎?」,他回頭笑著說「我送你,你要哪幅?」當時隱約覺得,作品對他好像都是身外之物,好像從來他追求的都不是那個落在畫布、紙上最後的畫面,而是其他的。
鄭帛囪《無題》,2015-2016,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被否認的神話
鄭帛囪這個名字,後來好像成為只有在那段時期在校園中生活過的人,喜歡藝術家名單中的其中一位,當其他人困惑這個從沒聽過的名字時,曾經和他一起在校園中生活過的人,可能都有一段與他作品相遇,某些觀念與想法被衝擊的記憶,知道他好像才會被視為是「內行的」。後來誇張到聽說,甚至有人描繪出了一種北藝流瀉、滴流、半具象流派的脈譜,鄭帛囪永遠是會被放在裡面的名字,可能上至王亮尹、邱建仁,到後來的陳敬元、林亦軒、許尹齡、黃華真等人。
對於可能被擺在某種流派重要影響者之一,和他求證這種脈絡的來源以及真實性。鄭帛囪回憶當時是怎麼展開以半具象、流瀉的技法來處理畫面。主要在高中時期,繪畫邏輯就不偏向古典類型,並對於抽象繪畫的表現是感興趣的,進入學院後在評鑑場合,看過有學長姊畫非具像的作品,後來便很自然形成他作品半具象的畫面。「明顯感覺到學院的氛圍會容易質疑學生習慣性的古典操作。」他會為因具象風格而被教授追問的同儕感到無奈,但也在過往經驗與學長姐創作的啟蒙下,自然地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繪畫風格,誠懇地否認這種強加在他身上的神話詮釋。
鄭帛囪的筆記本。(藝術家提供)
當你身邊的人都想成為藝術家
離開學院後,部分同學順利長成所謂「藝術家」的樣子,穿梭在各大雙年展的邀約,國際藝博會的現場,但我從來沒在這些所謂「盛大」的場合再看過他的作品。僅偶然在幾次美術館、畫廊的聯展瞥見他的作品,但他很少出現在開幕的社交場合與藝術家的飯局裡,行蹤似乎比還在校園時期更加低調、神秘。有時會困惑,他為何不像其他藝術家一樣更積極的經營自己,以及社交的網絡,「他一定會更成功」,但馬上會浮出「但成功並不是他要的。」
鄭帛囪回憶他確信要將藝術家作為職業的想法,只短暫存在他剛考上大學前的時刻。高中的一次參訪經驗,喜歡上了北藝校園的廢墟感,以及嚮往校園裡說不上來的自由感,他重考時便立志考上北藝。進入北藝後,他發現成為藝術家並不是一個少見的選項,「當你身邊的人每個人都想成為藝術家,反而會讓你開始質疑當初設定的志向。以及堅持要當藝術家是否是必要的?」他觀察當時的同學,有的積極利用在校的空間、時間,嘗試各種媒材的實驗,每堂課都積極的提出作品給教授品評。他也試著效仿積極創作,但他並不為這樣的創作生產方式感到自在。當他發現創作必須有理由,必須解釋每個媒材、用筆的目的、意義,他本能地去抗拒這種詮釋的生產,無論是從創作前就設定好目的,或是創作過後再強加的詮釋都不令他感到自在。
鄭帛囪《無題》,2013-2019,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對於非刻意與無目的的堅持
後來好像也可以解釋,為何他一直很崇尚兒童的繪畫表現,因為那種無目的性一直是他長期的堅持,和企圖保有的核心。在課堂的評鑑裡,他沒有拿出什麼企圖心強大的巨作,而是拿出他以繪畫作為紀錄的日記本,做為課堂作業的繳交,那是他每日真正有真實欲望持續執行的創作。
到現在,這個最低度、輕便的創作習慣仍伴隨他的日常。每當他想畫畫,他就帶著輕巧的工具,找間咖啡館就坐著創作。「我沒有特別覺得我是在創作,更多的是習慣做這件事,可以確定的是做這件事,我確實比較開心。」這個隨時可以執行創作、沒有身心負擔的習慣,讓他想畫就可以開始畫,想停止東西收一收即可離開。他的生活幾乎簡便到,就是來回居住空間與咖啡廳,「在咖啡店我會比較專心做一件事,雖然旁邊有人,但大家好像都是在專心做某件事。」
他常用的繪畫用具的鉛筆盒裡,都是文具店買得到各種筆和立可帶,除了筆記本也會帶上便利貼,開始使用便條紙,也是因為某日忘記攜帶筆記本,所以買了一疊便利貼替用。卻發現便利貼的紙很薄,使用時會一直往下滲透到下一層,每撕起一層到下一頁,又有上一層畫畫時的痕跡,他可以先觀察這些痕跡,再隨著這些偶然的痕跡動作、回應下去,這個意外的發現,也讓他持續將便利貼做為創作的材料之一。
鄭帛囪《無題》,2013-2019,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繪畫這件事,一直沒有消失
離開學院後,他和許多人一樣也短暫進入職場,進入過非營利的藝文基金會當過工讀生,幫知名藝術家代工畫作品,到咖啡店當餐飲店員等。某段時間他工作咖啡店的地點,就在我常採訪的畫廊附近,坐在吧檯看著他捏著飯糰,並認真跟我解釋要怎麼做飯糰才會好吃,我腦中卻在想「他都願意當別的藝術家的手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認真畫自己的畫。」後來他連這類一般的打工也辭去,偶而跟著過去同班的藝術家同學李吉祥、鄭農軒等人的輕巧布展團隊,做著展覽木工的零星打工。
在來往這些斷續工作的消磨間,卻也讓他發現自己對「繪畫」習慣的堅持不曾消失。他好像終於可以確認,說出「我認真喜歡畫畫」的肯定句。「我喜歡在畫面上搓來搓去的感覺,可能是迷戀所有在紙上留下的痕跡,也喜歡製造這些小小的痕跡,也很享受觀看這些痕跡。」他創作的習慣,就是會觀看上一個動作所製造的痕跡,在無法預知畫面會如何發展下,他沉溺這種因為繪畫動作所造成的偶遇。
鄭帛囪《無題》,2013-2019,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在小尺寸游著,迴避目的性
尺寸的微小也是鄭帛囪創作另一項堅持的脈絡。在藝術市場邏輯,許多創作者都是追逐邁向大尺寸創作,或是如何駕馭、熟悉大尺寸的畫作,好取得市場上更理想的售價與收藏詢問。維持小尺幅,有一部份是在他沒有個人工作室的前提下,以及經常來往咖啡店創作,小尺幅畫作讓他便於移動與攜帶,他可以在公共場合專注創作,也不必因為攜帶過多的創作用具招人側目與干擾。
試著推進鄭帛囪往大尺幅的創作嘗試,早在學校的課堂上就發生,不只一位教授曾明確希望他嘗試更大尺幅的創作,即便當時指導教授曲德義認可草圖的作品性,仍還是殷殷勸說他嘗試大尺幅的可能。他雖然在作業繳交的標準下生產了數幅較大的尺幅,但對他而言小尺幅仍是他持續會在往後創作,所選擇表現的尺寸。鄭帛囪認為一件作品的尺幅,畫得大與小都是具有意義的,「但如果只是因為『大』比較好而去做,不太會構成說服我這樣創作的理由。」
從創作到生活,太有目的性的去做某些事,都會讓他覺得很勉強,就像過去在學院創作,因為要交作業而創作他反而沒有動力,但因為在系所撿到一張廢棄的畫布、畫框,他反而很開心,自己繃畫布、重新上膠,最後再創作的流程他反而覺得流暢。「買一塊畫布來畫,跟你偶然撿到一塊,修好後某天再拿來畫的狀態是不太一樣的。」從這些創作習慣的細節,也可以確認他其實非常堅定在屏除任何強迫、勉強的狀態,「沒有一定要怎麼樣,這樣的感覺始終對我來說比較舒服。」
鄭帛囪《無題》,2013-2019,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不變,並非只是站在原地
看到鄭帛囪畫作,總會讓人想起某段時期北藝的基礎必修課,由葉竹盛授課的「抽象素描」,學生在極小的尺幅上,練習藉由抽象媒材、筆觸傳達特定的情緒與風格。當我詢問這和過去課堂的習作有何不同?他認為那堂課對他創作發展而言是關鍵的,「我到現在都還是很喜歡那堂課,這也是我的抽素,我還在交作業。」
然而這個持續大學創作狀態,對我來說其實反而是最艱困的,社會化、社交化、服膺市場的邏輯,幾乎是藝術家成為職業的必經,他如何在看似輕鬆的表情下,長時間屏除這種影響,並逃離這種生產邏輯的宰制?其實他不諱言這種必須隔離世俗價值,以維持自己自始以來創作價值的辛苦,包括被比較過去學院同儕的藝術成就、長期經濟不穩定的維生狀態、朋友與家人對他職業各自的想像等,還是無時無刻都讓他會對自己的堅持動搖,「我一直以為你活得很輕鬆,可以屏除掉許多世俗價值。」我說。「一點也不輕鬆啊,我很常焦慮,有時候就是在房間繞著踱步,有一陣子非常喜歡游泳,就把自己放到水裡什麼都不用想。」
鄭帛囪,《無題》,2013-2019,7.6 x 10 cm。(誠品畫廊提供)
但這可能就是鄭帛囪創作的意涵,要隔絕「不變」與不為特定目的服務的創作,所付出的代價並非無形或僅是站在原地即可,而是要耗費身心、勞動和降低物欲才可能抵達。這可能是我總會抽空去看他的展覽作品,無論展出的件數多麼微小,或位置如何邊陲,面對他的作品總會想起那個不為任何目的創作的光景,屬於那個時代定格、純粹的笑容,就像幾億光年一樣遙遠的星光,但他卻還是堅持守著那顆星球,向塵世的我們發出微弱的訊號。
鄭帛囪。(誠品畫廊提供)
鄭帛囪《無題》,2008-2009,10 x 13.8 cm。(誠品畫廊提供)
註 關於「鄭帛囪」的名字的由來,他表示討厭自己的原名「鄭博聰」的筆畫過多,所以原本想有發表時看心情換一個人名,初期曾經以田葆昌示人,後來再換到鄭帛囪,原本要繼續更名,但因為怕持續更名會造成其他協助展覽工作者的困擾,更名的計畫就停在「鄭帛囪」,並沿用至今。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追蹤作者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