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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日十年,前中後調:專訪伊日藝術計劃總監黃禹銘

伊日十年,前中後調:專訪伊日藝術計劃總監黃禹銘

Featured Interview: YIRI ARTS’ 10th Year Project

回想起來,對伊日從認識、注意、引發興趣到期待,大致上有四個節點:高雄伊日、「The Shining」、王煜松個展「兩個福爾摩莎」,以及成立內湖新空間成立之後的許多展覽策劃。攤開伊日的十年展演史,用類別與範疇來談論它恐怕沒什麼意義。對伊日藝術計劃中總監黃禹銘來說,十年來的多元也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品味使然。
編按:與黃總的專訪會面,是在伊日藝術計劃今年首次參加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會之後的四月。而文章直至近日方得以完成,已經是在他們剛參加完台北藝博、要前往上海參加021與西岸藝術設計博覽會的時間。

回想起來,對伊日藝術計劃從認識、注意、引發興趣到期待,大致上有四個節點:高雄伊日、「The Shining」、王煜松個展「兩個福爾摩莎」,以及成立內湖新空間成立之後的許多展覽策劃。

了解伊日藝術市場價值的人,或許會吐槽我是門外漢:才不是哩,明明伊日最有價值的是平子雄一(Yuichi Hirako , b.1982)、時永駿(b.1978)和金・提爾(Guim Tió Zarraluk , b.1987),還有品牌裡瀰漫的「伊日味」。也許他們說的沒錯,但就連我這樣的觀眾,都能在伊日的展覽中獲得樂趣,可見這個畫廊品牌對策劃藝術內容的多元思維,在如今本地藝術生態中實屬少見。

攤開伊日的十年展演史,用類別與範疇來談論它恐怕沒什麼意義。對伊日藝術計劃中總監黃禹銘來說,十年來的多元也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品味使然。

攤開伊日的十年展演史,十年來的多元也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畫廊品味使然。圖為李承亮作品於伊日藝術計畫內湖新空間頂樓的公共藝術展區。(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前調|日常美術館

時間拉回到屬於他的狂八〇。黃禹銘還沒成為藝術界口中的「黃總」,是文化大學戲劇系大學生,是在美術系朋友們之間買作品的人。「我大學就開始跟美術系的朋友買作品。也很喜歡買了作品之後,再轉送給朋友當生日禮物。這樣的習慣一路延續下來。」

習慣的事還有另一個。

「我喜歡在美術館的環境用餐。其實很多美術館的餐廳大概都不合我胃口,可是你能坐在美術館,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吃個三明治,都讓人感到舒服。在看展覽的心靈饗宴結束之後,我可以坐下來喝一杯咖啡,當作是看展行程的結束。」

對環境體驗的喜好與習慣,成為黃禹銘日後參與經營伊聖詩十年之後,在富錦街開啟結合慢食、環保與藝術的「日光大道健康廚坊」(簡稱日光大道),為的是把「日常美術館」的環境體驗做出來。

為了嘗試在餐廳裡結合藝術、環保與慢食的元素,黃禹銘買了不少國內外年輕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那時也是第一次買時永駿的畫作,我還記得我收藏之後,他也拿了那件作品參加當時廣受當代藝術圈矚目的比賽。」

日光大道的「日常美術館」概念,是伊日藝術計畫成為如今規模的重要起點。圖為日光大道空間一隅(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實際以展覽策劃的方式嘗試呈現日常美術館,則是在2012年開始。除了日光大道開始以展覽的思維引介藝術家之外,母公司(伊日生活 YIRI LIVING)也在同年的臺北地球日策劃「末日美術館」,Candy Bird、黃博志以及如今日本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團體「Chim↑Pom」都在展出名單內。除此之外,也在伊聖詩的書店舉辦講座、在臺北101門市策劃「藝術櫥窗計畫」,在櫥窗空間裡每月合作一名藝術家,開藝術沙龍。當時正逢臺灣各地都市更新、日本311福島核災等環境事件的發生,民眾參與迴響熱烈。

日常美術館或許是「伊日味」的前調。黃禹銘娓娓道來,伊日之所以會在今天的品味裡,包容這麼多元的內容,日常美術館的概念與經驗是第一階段。「日常美術館就是希望用各種方法,讓藝術介入日常生活。」可能是在餐廳、在麵包店、在書店與百貨公司,甚至可能是在臺北地球日這樣的大型活動。「然而,要在企業的架構裡長久經營藝術,終究必須找到一個自給自足的管理模式。」

中調|一年五十檔的加速度

伊日的體質與許多本地畫廊不同,是在資本額上億的企業裡的藝術品牌,而非傳統家族式管理的中小型畫廊,因此在營運考量的面相上,都有著較為不同的視野。第一階段衍生出的日光大道,則也因為在2013年第一次參展台北國際當代藝術博覽會(Young Art Taipei,YAT藝博)獲得意外的成績,而開啟第二階段。與平子雄一和金.提爾的緣分,也是在這個階段期間開始。

黃禹銘回憶,第一次看到金.提爾的作品,是在逛完西班牙畢卡索美術館之後,在附近的冰淇淋店看到,後來透過店裡介紹,找到了當地畫廊,打算一口氣把剩下的作品買走,並且跟他商談來臺辦展。因此跟這位年輕藝術家結緣。在2013年的YAT藝博裡,50多件的金.提爾畫作,四天內完售。

驚人的成績,讓這位剛步入一級市場交易的藝術愛好者,忍不住覺得是老天想騙他搞藝術。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網路社群的影響力這麼大,因為半數買金.提爾作品的收藏者,其實都早已在網路世界知道這位西班牙藝術家了。」甚至包括藝人郭采潔也趨之若鶩,選擇以他的作品作為出道十週年的紀念。

這樣的成績,促使黃禹銘向公司提議,進一步將複合式的「日光大道藝術空間」,推展成專於藝術的畫廊品牌「伊日美學」。2014–15兩年間,相繼在高雄駁二特區大義倉庫、臺北松山車站附近與臺中精誠五街成立畫廊空間。並且積極參展臺灣、英國、德國、西班牙、日本、新加坡等地的藝博會以拓展事業網絡。也大概是在這個時候,有越來越多藝術市場從業者很難不注意到他們,因為幾乎各藝博會都有伊日的展位,而且大概是還沒走進去,就先嗅到了伊日的存在。

「14年我們共參加了八檔亞洲的藝博會,那一年還辦了首屆的『藝術自由日』。然後開了高雄空間之後,隔年又在臺北臺中開空間。回想起來我們展的藝術家都很年輕,顧廣毅、吳權倫…等。當時充滿著拼勁,隨即到了隔年,思考的是如何讓這個藝術志業取得平衡。」

2014–15兩年間,伊日美學相繼在高雄駁二特區大義倉庫、臺北松山車站附近與臺中精誠五街成立畫廊空間。圖為伊日美學高雄空間。(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伊日美學在成立畫廊之後,也策劃自己的另類藝術節「藝術自由日」。圖為藝術自由日現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當時的伊日把自己視為國內外新生代藝術家的培養皿,不計成本地舉辦許多年輕藝術家的個展。將陳雲、賴威宇和時永駿帶到英國、將莊志維帶到科隆。黃禹銘最得意的其中一次,是在2015年新加坡的ART STAGE藝博會展位裡,以黃博志的《500顆檸檬樹》系列作品,與資深畫家吳敏興的畫作搭配成一檔展覽,獲得許多國際策展人前來關注,當時的國際媒體在介紹藝博會時,也多會將這個展位視為這場藝博會的當代形象。

第二階段的伊日,充滿著爆棚的策劃軟實力,三個空間加上國內外的藝博會,平均要做50檔的展覽。回看一年50檔展覽的高密度策劃經驗,似乎就是讓伊日美學的團隊訓練出一種屬於自己的主題式展覽策劃方法。

2017年,伊日美學參展台北藝博在展位上以致敬庫柏力克經典電影《閃靈》為題所策劃的「The Shining」,可說是伊日主題式策展的一次精彩之作。他們將展板空間以精細的佈景能力,打造了如電影場景般的老飯店裝潢,並且在展位中帶來17位國內外藝術家的作品,讓當時參觀的藝術人士無不為之驚艷。

這樣的工作量,怎麼留得住員工?然而伊日的員工流動率,遠低於產業生態裡的平均值,使我不禁問起黃總的畫廊管理經。

2017年的「The Shining」,可說是伊日主題式策展的一次精彩之作。圖為「The Shining」展位現場一隅。(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2015年新加坡的ART STAGE藝博會展位裡,以黃博志的《500顆檸檬樹》系列作品,與資深畫家吳敏興的畫作搭配成一檔展覽。圖為2015年伊日於新加坡ART STAGE藝博會展位現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黃禹銘說,他很珍惜、也信任現在的團隊。讓團隊得以感受到彼此的信任,對管理來說格外重要。因此每次布展,他都會親自與團隊一起掛畫、釘牆、打燈。

「我一直都希望團隊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把工作做好,勝過你每天要來畫廊『坐滿』8個小時。」依照員工的特性、喜好與專業因材用之,而不硬性分機構部門,讓團隊有更高的彈性彼此支援,是他的不二法門。

「當一位員工進來3個月後,我希望你自己去了解,團隊裡面哪些工作是你有興趣的,你想扮演什麼角色?除此之外,他們也會在網路上尋找自己欣賞的藝術家,並且提出來讓團隊討論舉辦展覽的可能。」

另一層面的真心話,則是黃禹銘對無效率的開會感到厭倦,自己也是身兼多工,無暇額外花心力盯人做事。「其實只要讓他們做的事是自己有興趣的、感受到信任、也能一起討論與決定事情,其實反而就不用這麼僵化地管理人力,他們自然會主動讓畫廊變得更好。」

後調|化被動為主動的國際化

在黃禹銘經營伊日的第二階段,加速度的同時經歷了大環境的風雨,也逐漸釐清伊日的未來方向。本來2015年成立的三個空間,到了18年逐漸聚焦經營在臺北實體空間,藝博會則照樣參與,藝術自由日則因Covid–19疫情而停擺。伊日藝術計劃的精神與名稱,也在這樣的盤整期裡誕生,並且將藝術品牌更朝向美術館式的格局經營。

在內湖新空間成立之前舉辦的王煜松個展「兩個福爾摩沙」(2020)與吳家昀個展「失去之歌」(2020),是令人感受到伊日邁向「計劃」意義的兩檔展覽。「2019年對我們來說,就是有了更精準的定位,」黃總說。「我們也同時去追求更學術型、專業藝術家形制的展覽製作。到了內湖新空間開始,其實我們更清楚,伊日藝術計劃想要敢於製作『與銷售脫鉤的展覽』。我們有我們賣作品的方式,透過博覽會或者是其他的藝術品交易。而伊日後樂園 BACK_Y則會是我們自己的展演實驗場。」

在內湖新空間成立之前舉辦的王煜松個展「兩個福爾摩沙」,是令人感受到伊日邁向「計劃」意義的其中一檔展覽。圖為王煜松「兩個福爾摩沙」展場一隅。(攝影|陳晞)
對黃禹銘來說,伊日後樂園 BACK_Y會是伊日自己的展演實驗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黃總表示,伊日藝術計劃想要敢於製作「與銷售脫鉤的展覽」。圖為「張碩尹X許德彰計劃:那些僅剩的遺骸」(2022)於伊日藝術計劃展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自2014年成立的伊日藝術計劃十年,這家畫廊已然晉身為參加巴塞爾香港藝術展會、上海021與西岸藝博的臺灣一線畫廊。他們的展位不論從策劃的巧思與銷售成績來看,時常也都是台北藝博的前段班。而自原本位於松山的畫廊空間,搬遷至內湖區佔地1200平方公尺的八〇年代工業廠房,並且隨後在附近成立硬體空間獨具性格的「伊日後樂園 BACK_Y」,宣示了他們製作美術館級的大型白盒子與另類展演的決心。

樹大必然招風,對展覽裡外總是求好心切的伊日,在今年台北藝博意外引發了料想不到的茶壺內風暴。從來不主動得罪本地藝博會群雄、幾乎場場都參展支持的黃禹銘,無奈在臉書上向本地畫廊圈子喊話。

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有在好好努力,在某人的故事裡也會變成壞人——這句漫畫中的經典獨白,或許投射了不少近年來成長迅速的畫廊主們的心聲。伊日便是其中一家。

當一家畫廊品牌在藝術產業社群中成長到一個量體之後,面對到的又是另一階段的新挑戰與現實。在本地是這樣,在香港則是另一回事。對黃總來說,今年首度參加巴塞爾香港心得,是實際從參展商的角度,體認到「亞洲國際藝術市場為臺灣畫廊貼上的是什麼樣的標籤與定位」。「畫廊在現場面對的那種未知性,其實就像臺灣在國際藝術市場上無重要位置那樣地令人惶恐。」

臺灣畫廊如何在這樣的定位中,逐漸爭取臺灣藝術家的曝光與作品流通可能性,面對的挑戰已然與十年前的日光大道不同。不過,十年初心仍不忘。在巴塞爾香港的藝術探新展位上,伊日籌劃了時永駿的個展,也獲得了比自己預期的要好的成績,儘管面對高昂的展位費成本,無法單次打平,但也已有留在國際舞臺打拼的信心。「對我來說,伊日藝術計劃還是會努力讓自己國際化,可是國際化絕對不是只是參加國際藝博會而已。」

自2014年成立的伊日藝術計劃十年,這家畫廊已然晉身為參加巴塞爾香港藝術展會的臺灣一線畫廊。圖為伊日藝術計劃參展2023巴塞爾香港藝術展會時,策劃的時永駿個展現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對展位裡外總是求好心切的伊日,在今年台北藝博意外引發了料想不到的茶壺內風暴。圖為伊日藝術計劃於2023台北藝博展位中策劃「寂靜的春天」現場。(伊日藝術計劃提供)

黃禹銘是這樣子看畫廊的國際化的:對他來說,國際藝博會大多是短期效益,現場的商業行為,有太多運氣的成分,而他不相信運氣。

「伊日藝術計劃從去年開始,聘請具有國際對接經驗的專業夥伴到團隊來,專門幫我們去架構國際化的網絡,發展、經營與國外美術館、機構、藝術家與畫廊之間的關係。」這或許不一定是個可以很快看到效益回收的投資,可是對黃總來說,它是讓畫廊可以往下一階段發展國際化的必要方法。「畫廊不做這件事情的話,後面其實都只能處在被動的位置。」

自2019年開始跟蜂巢當代藝術中心合作、2021年開始跟小山登美夫合作,未來則是印尼、法國等地的藝術空間。除了國際化之外,與本地美術館合作,讓國際藝術家有機會在臺灣舉辦美術館大型個展,也是黃禹銘希望伊日藝術計劃可以達成的重要目標。黃總也透露,目前團隊正努力促成平子雄一在臺灣舉辦美術館級的大型個展。

「我一直是一個同時在理想跟現實中找尋平衡的人。伊日生活的董事會成員跟我一樣,相信著藝術跟文化的力量,也一直給我非常大的空間,所以我希望也能讓品牌團隊、藝術家與藏家,感受到這樣的信賴關係。」

延伸閱讀|伊日藝術 擴張的版圖

對黃總來說,讓畫廊往下一階段發展國際化的必要方法,不只是參加國際藝博會,而是主動與國際美術館、藝術組織創造連結。圖為伊日藝術計劃總監黃禹銘。(伊日藝術計畫提供)
陳晞(Sid Chen)( 125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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