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臺灣藝博會國際品牌的「台北當代」,在今(2025)年7月宣布明年暫停舉辦,引起產業嘩然,此舉似乎也映照著臺灣藝術市場長期以來的結構性隱憂——畫廊斷層、藏家培養不易、國際拓展資源有限等等。伊日藝術計劃(YIRI ARTS,以下簡稱伊日)作為近年參與國際藝博會最頻繁的臺灣畫廊之一,總監黃禹銘在多年參展經驗後也發現,三至五天的展會不僅難以與當地建立長期連結,反而暴露出臺灣畫廊在國際擴張上的限制與焦慮。
面對「國際化」逐漸露出的天花板,伊日選擇了另一種經營方式——不是再往歐美靠攏、也不是擠進日韓成熟市場,而是將目光轉向印尼雅加達。2022年起三度參加當地藝博會的經驗,讓黃禹銘逐步摸索出印尼獨特的藝術生態,正式於2025年設點雅加達。這不僅是空間的海外拓點,實則是對「畫廊國際化」的嘗試——從被動曝光轉向主動參與、從短期展示轉向長期深耕,伊日的雅加達行動,也許正在開出一條全新的畫廊營運模型。

畫廊如何國際化
回憶起伊日過去十年的經營,黃禹銘一開始經營的理念就是要打造可以將臺灣藝術家帶出國際的平台,現在回想起來他笑著說「這真的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2015年的新加坡藝博會(Art Stage Singapore),伊日帶著前輩藝術家吳敏興與黃博志前進新加坡。當時黃博志展出他2013年奪得台北美術獎的作品《五百棵檸檬樹》,那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帶到國際的藝博會,作品本身即在討論消費的問題(註),針對作品定價伊日和黃博志討論了許久,最終決定只有展示沒有販售。面對國際展會高昂的成本費用,這個決定不難看出伊日對於藝術家與作品背後精神的重視,但也難免讓人擔憂,這是不是「太浪漫」了。
「說起來,我那時候真的是非常浪漫的經營者,藝術家覺得ok我就ok,不過他那時候說了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他不太理解為什麼畫廊要花那麼多的經費去參加國際博覽會,而不把這樣子的預算用在畫廊內部的展覽品質上。當然,對我來說,這兩件事並不衝突,我認為是角度的問題。但這句話卻烙在我心裡,我後來也一直在想,如果畫廊要『國際化』還有沒有其他可能?」黃禹銘説。

在選定雅加達之前,黃禹銘不諱言他們也曾經考慮過中國上海與日本東京。前者的理由不外乎是有許多文化和語言是相通的,不過,事情還沒開始,疫情突然就來了,況且兩岸政治局勢也充滿了許多不確定性。東京也是他們考慮很久的地點,其中理由不外乎是市場面的評估,畢竟過去五年,日本藝術家的作品仍是臺灣藏家的收藏主流,而伊日事實上也與非常多日本藝術家,如平子雄一、蓮輪友子等長期合作,但日本藝術家大多還是會期待在日本本地有可以合作的畫廊,那如果不同畫廊跨國經營同一位藝術家,在價格上又會有匯率和運費等等的差距難以克服。
正當一切都卡住的時候,「雅加達」這個想法突然冒出來了。
「充滿未知」成為國際經營策略
2022年的時候,伊日第一次參加雅加達藝博會(Art Jakarta),因為有了新加坡的參展經驗,他們嗅到東南亞的藝術藏家是非常有潛力的。不過,黃禹銘卻不諱言表示,他們首年的銷售成績並不理想。那次的展覽主要是以臺灣藝術家為主,原本期待為當地市場引入全新的藝術面孔,卻發現這樣的策略其實並不奏效。「那時其實就是一個陌生的國外畫廊、帶著一群陌生的國外藝術家想要進到當地藝術市場,卻沒意識到當地人根本不認識我們。」黃禹銘回顧當時的情況。反觀其他東南亞或本地畫廊,銷售成績都相當亮眼。相比之下,伊日的展位彷彿罩上一層結界,觀眾與買家都鮮少駐足。

黃禹銘沒有放棄。他甚至笑說,要觀察一個藝博會值不值得繼續參加,他至少會給自己三次機會。每次觀察的面向都會不太一樣,也都會進行銷售策略調整。第二年他開始和當地的畫廊合作,幾乎是以2:1的比例展出在地與臺灣藝術家。黃禹銘內心其實是暗自竊喜的,因為他挑選的都是印尼當地非常優秀的藝術家,甚至信心認為第一年的「那個結界」應該不會存在了!果然,在展會現場,有許多觀眾馬上就能喊出藝術家的名字,也非常喜歡他們的作品。但這竟然是銷售最差的一年,甚至比第一年還差!

這時黃禹銘才逐步了解印尼獨特的藝術生態,藏家雖然喜歡這個藝術家,但是他們會傾向與在地藝廊購買,這不只是價格的問題,而是隱藏著畫廊與藏家之間,長久以來建立的互信關係。令他更驚訝的是,印尼的藏家文化與臺灣有著明顯差異。臺灣藏家相對低調,而印尼的藏家社群則呈現出一種高度參與、學習型團體的特質。像是一位印尼的重要年輕藏家Evelyn Halim,她透過朋友的引路進入藝術圈,並積極參與收藏社群,甚至將自宅打造成似白盒子的展示空間,邀請朋友前來觀賞、交流、分享經驗。儘管她的收藏年資不長,但收藏的作品水準極高。
此外,這樣的藏家社群中,每個人都正在努力建立屬於自己的收藏脈絡,尤其印尼藏家的文化背景多為華人,這使得他們在收藏上也常帶有強烈的身分認同意識。正因如此,來自臺灣、同樣擁有華人文化底蘊的藝術家作品,往往能引發他們的情感共鳴,形成一種難以切割的文化連結,進而影響他們的收藏意願。
於是,黃禹銘開始重新校正伊日在印尼的角色定位。他意識到,若始終以「外來者」的姿態進入當地市場,難以與印尼的收藏家建立深層的信任與關係。他也進一步指出,若將「國際化」片面地理解為只是與西方市場接軌,那對臺灣藝術家來說反而是一種不利:不僅文化脈絡差異大,要服膺西方的審美品味,在國際關係的經營上我們也相對薄弱,使得臺灣藝術家在歐美藝博會的現場往往處於邊陲位置。雖然偶爾仍能創造被看見的機會,但對畫廊而言,這條路走來格外艱辛。
相較之下,印尼則呈現另一種景況,這個人口逼近三億的國家,藝術家數量眾多,畫廊的數量比例卻明顯失衡,意味著有大量優秀創作者尚未被發掘。更重要的是,當地的藝術收藏發展不像歐美、日韓地區,已經相對成熟並逐漸建立起自身的收藏體系,雅加達反而是一座充滿未知與可能的城市,一切都還在發生、一切都很迷人。

打造跨國的伊日團隊
決定將雅加達作為伊日跨國空間經營的第一站,選址當然也經過審慎評估。黃禹銘特別提到其中一位關鍵人物——雅加達藝博會的總監Tom Tandio。他是一位非常具有國際視野的人,不將自己的角色局限於只是辦理藝博會,他更大的野心是希望讓雅加達的藝術環境更多元、視野更國際化,這反過來說其實也會讓藝博會的經營績效更好,是打造雙贏的良性循環。因此,在他的牽線下,伊日決定進駐雅加達藝術中心(Jakarta Art Hub),並與當地知名設計公司Shen Studio設計事務所聯手,打造伊日雅加達全新展覽空間。
該空間由兩棟老建築改建,裡面聚集了來自印尼當地、馬來西亞、新加坡、韓國等地的十餘家畫廊,除了有很強的群聚效應外,畫廊之間的往來與互動也很頻繁,像是他們每年都會有一個時間表,讓大家可以協調舉辦聯合開幕和相關活動。地點也位於國際大使館區,有非常大的潛力吸引國際的藏家,而這樣的生態讓黃禹銘認為,這個地方幾乎就像是整個雅加達藝術市場的縮影。
經營一間跨國、跨文化的藝術空間,黃禹銘也深知不能只是以臺灣的既有觀點去想像當地的景況,所以相較於聘請臺灣人前往當地經營,他更傾向在當地尋找人才、透過他們的眼睛,去發掘雅加達更豐富且未知的藝術生態。目前雅加達的團隊除了具備畫廊、策展、布展的工作經驗外,同時具有社群媒體經營、視覺設計專業能力。黃禹銘很清楚,他要的不只是當地員工,而是整個伊日的國際夥伴。

未來的定調與策略
伊日雅加達的第一檔展覽「Hel10²」是採用國際通用的問候語「Hello」作為出發點,既是歡迎、也是宣告我們來了的意思,而其中參展的國內外二十位藝術家皆為長期陪伴伊日成長的藝術家,除了是讓雅加達的觀眾可以更了解伊日的美學品味外,這些藝術家關注的面相也非常新穎多元,可以呈現伊日獨特的選件思維與風格。即將在十月登場的第二檔展覽「Trailer」,則是預告2026個展藝術家的名單,包括時永駿、陳松志、黃博志、蔡咅璟、王冠蓁、陳聖文等六位臺灣藝術家。

黃禹銘希望透過這樣的模式,尋找當地策展人來為臺灣藝術家策劃展覽,期待能有更深刻的交流。在經營畫廊的十年來,黃禹銘逐漸確定了一件事,「國際博覽會將不再是伊日面向國際藏家或是國際發展的最重要方式了,現在我們反而會期待透過像雅加達這樣子的空間,來做在地的深耕。」

註 黃博志的《500棵檸檬樹》,透過藝術計畫將一片荒蕪的土地、一群年邁的農民,以及等待覺醒的人群串連在一起,將種植的種子釀成美酒,且從種植、釀造到零售,讓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們都被連結和銘記,透明化產品製程的人力鏈與產業機制。

藝術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