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臺灣國際女性影展(以下簡稱「女影」)由非營利組織台灣女性影像學會自1993年主辦至今,30年來透過影像的力量,推廣性別平權等議題,也促進社會的性平討論。今年以「時間的姿態」作為影展主題,並策劃了「重返新時區:三十週年特別企劃」單元來回顧30年的影像軌跡。在這個階段性里程碑之際,本文邀請了女影總監羅珮嘉,談談自己對於臺灣社會性平現象與影視作品的觀察,以及女影下一步將走向何方?
時間的姿態
陳思宇(以下簡稱「陳」):今年女影主題是「時間的姿態」,珮嘉期許這個主題能開展什麼樣的論述?
羅珮嘉(以下簡稱「羅」):這是我們的策展人陳慧穎想出來的idea,今年因應30週年預計做回顧影展,「時間的姿態」這個名稱很符合我們想要的作法,因為平常大家想到回顧影展都會單純的想像只是播映過去的影片,但是「姿態」意思帶點強勢、帶點主動,想表達的不只是回顧,而是想從選片上來重新書寫歷史,也把過去的時間重新做詮釋。
陳:這次影展由不同的單元組合而成,包含「台灣競賽」、「即溶宇宙」、「直面記憶邊境」、「重返新時區」、「移動身景」、「編織焦點」、「屬於我們的城市」,想請問珮嘉關於這些單元的策劃方法是什麼?怎麼從這些單元來堆疊今年要談的主題?
羅:過去幾年,我們一定會有幾條敘事是並行的。比如說我們會談跟性別有關的議題,像是「屬於我們的城市」就是談酷兒議題。除了這些比較容易想像的之外,我們也希望提供一個平臺,讓大家看見女性導演的電影風格與形式美學,包含導演本身身分與關注的議題,像是「臺灣競賽」由評審選出近兩年優秀的臺灣女性導演作品,「即溶宇宙」就跟創作的美學比較有關,可以看到他們怎麼把電影作為媒材去實驗。
另外也有關於物件本身或是人心理狀態的討論,過去幾年我們曾談過的創傷、壞情感,那今年「直面記憶邊境」討論記憶的各種型態,可以是人際關係的、母女關係的、家庭關係或是與國家的關係等等。「移動身景」探索的是有關身體的狀態,我們期待單元能盡量容納多元主題、多軌並行。
陳:你們在討論這些單元的時候,會思考要如何回應目前正在發生的事件嗎?
羅:會,以近期臺灣的#metoo運動為例,我們在2019年歐美興起這波運動的時候,就已經做了metoo單元,這次我們也認為必須再納進來談,呼應現在的社會脈動。規劃上我們不再重複做一次這個單元,而是將有關性騷擾議題的影片放進各個單元裡面。
以「重返新時區」裡的《玫瑰的戰爭》(2001)為例,此片是婦女新知基金會委託導演陳俊志拍攝,也是本土首部反性騷擾的紀錄片。本片呈現了20年前的性騷擾問題,以及當時的法律現狀和後續的相關配套措施。從現在的角度看來,可以看到台灣幾十年來的轉變。
女影如何回應社會的性平運動現象
陳:若把時間的尺度拉大一點,我們粗略回顧台灣社會的性平運動現象,大概可分為八〇年代女性運動、九〇年代同志運動,兩千年後葉永鋕事件促成2004年通過性別平等教育法、2019年通過同性婚姻法、今年是反性騷的#metoo運動,我們可以看到台灣社會在性平意識的改變。珮嘉也一直關注相關議題,也想請教珮嘉對於這幾年台灣性平議題的發展,有什麼自己的觀察跟想法嗎?而女影如何透過影展這個平臺來回應?
羅:如果我們現在重新再去看《玫瑰的戰爭》、或者是「重返新時區」裡面的影片,其實會發現如同你的題目所說,八〇年代興起女性運動,當時有許多討論女性在家庭裡的身分、工作等議題,我感覺那時的女性運動比我們現在更激進,現在的運動反而比較溫和,那這個溫和也許是因為我們正走在性平意識逐步進步的道路,雖然法律、社會價值觀還沒有辦法完全的性平化,可是很明顯地,我們的意識正在朝向性平的方向前進。
性平發展不是一條平平的路,它一定會有許多坑坑疤疤,雖然我剛剛說性平意識正逐步進步,過去有些非性平的觀念也被消弭,可是也出現了新的性平問題,比方說數位性暴力,它是網路興起後的產物,這是在80年代絕對不會討論到的東西,現在卻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以及像是「厭女」一詞也是近幾年才出現,而且是針對性平運動普及化的另一派變異反抗。
另外,還有同志運動,同志運動在臺灣算是走得很早,可是同時也發現臺灣原來有一派很大的反對聲音是來自宗教。以及一個滿嚴重的問題是「恐跨症」的蔓延,現在同志婚姻、同志身分被社會較大程度地接受了,但對於跨性別的恐懼卻仍存在,這個恐懼甚至在已經相對屬於同溫層的LGBTQ族群內也會出現。
關於這些議題我們如果沒有設身處地去同理,只談倡議的話,一般民眾很難理解。電影有一個功能是可以透過它看到、甚至貼近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命故事,輔佐大家去理解那樣的生命樣貌。另一個電影的功能是可以把歷史事件永恆化,因為事件在我們記憶裡,過去就過去了,它們的存在對於我們來說是很短暫的,但是像電影可以抓住歷史時刻,讓大家重新感受當時的狀態。
這次放映《玫瑰的戰爭》就可以看到當時大家的爭執、個案經歷的艱難、抗爭的阻礙等等。所以我覺得女影在作為這樣的平臺,基本上就是讓大家可以打破時序、打破時空,去看到過去的經驗。最後一點,電影它是很軟調性的,我們看完同一部片,每個人的感受卻不一樣,影展不會去強迫每個人都要表態、也不需要馬上回應,你可以靜靜看完電影,慢慢的消化。
回訪台灣影視作品30年
陳:女影今年迎來舉辦30年的里程碑,「重返新時區:三十週年特別企劃」單元也在這個階段性的時間回訪30年來台灣影視作品,有沒有幾部讓你印象深刻的片子?也接著我們上面關於社會性平現象的討論,珮嘉對於這30年來台灣影視作品的變化與脈絡有什麼統整性的觀察嗎?
羅:這次「重返新時區:三十週年特別企劃」是所有選片人外加我和王君琦前理事長,一起共同討論出來的影片。我們盡量在議題上保持多元不重複,同一個導演的作品也是選擇一部就好。
選片過程中,我對於邱妙津《鬼的狂歡》(1990)印象滿深刻,這部片是她與出版社總編輯林許文二共同創作的作品,也是首次在臺灣公開放映。一般我們對於邱妙津的認識可能多是來自於她的文字作品,這次可以從電影的角度來認識她。還有由張曼玉主演,王小棣、金國釗、張艾嘉執導的《黃色故事》(1987),張艾嘉一般為人所知是演員,我們希望可以呈現女性創作者不同的面貌,而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上映時間是臺灣新電影時期,臺灣新電影其實是非常「男性」的,這次也希望呈現八〇年代不一樣的視角給觀眾。
如果說到台灣影視作品的脈絡,好像與社會現象滿可以對話,像早期聚焦比較多在家庭中女性的覺醒、女性的成長等議題。兩千年初臺灣社會正在討論公娼廢除等問題,鄭小塔的《一代名妓》(2006)記錄了本名官秀琴的「官姐」與128名公娼長達兩年的工作權抗爭,也記錄了當時的社會氛圍。
2010年後,出現很多多元的議題與風格,對於同志相關的題材也變得比較多。像是陳素香導演與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共同完成的《T婆工廠》(2010),就拍攝七對女同志移工在台灣的故事。 近期也出現有關新移民的議題,比如說蔡崇隆、黃琇怡監製,阮金紅首部執導的紀錄片《失婚記》(2013),是臺灣第一部由新移民女性執導詮釋異國婚姻的紀錄片。原住民女性導演表現也相當亮眼,如陳潔瑤的《哈勇家》(2022)。那我自己覺得很感動的是林宇嬋《沒有名字的理容院》(2021),這部片描繪了桃園虎頭山下,一群年齡從45到75歲不等在路邊開設理容攤的女性生命故事。
我也特別想提的是「編織焦點」這個單元,我們通常每年會以「焦點影人」單元來呈現一位重量級導演的作品,這次是選擇介紹活躍於1970至1990年代的四個團體,包含墨西哥女性影像協作社、英國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印度育甘塔電影集、南韓海都電影社,她們的共同特色是以組織的方式協作創作。在單元設計上的改變是想要回應女影它本身是由很多女性合作編織成的影展。
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是育甘塔電影集社的《純屬虛構?》,她們找了曾經的女性勞工重演過去的處境,在重演的過程中這些女性漸漸理解了女性意識,有時候當我們重新回到某個時刻時,才能理解當時沒理解的苦痛,要怎麼被抒發或是怎麼反叛。
三十年的下一頁
陳:你覺得在30年的階段性里程碑後,接下來女影會有什麼新的開展嗎?你會設定怎麼樣的目標?
羅:很多地方的女性影展都停辦了,其中有很多原因,像是歐美地區的性平意識走得比我們早,他們很多的影展或組織,都將性平意識納入選片的策略,有些影展甚至50%都會是女性導演;另外也有因為資源不足而停辦的,像是東京女性影展,他們的策展人已經從中年開始做到80歲,後面沒有人願意接班。
那我們算是相對幸運,接下來預計想要把臺灣的女影經驗帶到國際,除了分享台灣本地的影視作品外,也想分享我們觀察到的市場策略,讓這樣的影展可以穩定化。韓國女影就非常懂得操作市場策略,每年他們都會找一位具代表性的女性作為代言人;那我們是會積極拓展不同的合作,也會慎選合作對象,為的是除了打造商業上的雙贏之外,也要能互惠品牌形象。關於國際經驗交流,我們接下來會去巴黎辦臺灣女性電影展,希望能讓世界各地的女影串連得更好。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時間|10月12日~10月22日
地點|微風影城
藝術報導、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曾任《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藝術很有事》專案企畫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