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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骨董愛說謊:漢寶德《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

中國骨董愛說謊:漢寶德《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

中國人只有好古的感情,沒有考古的本事,尤其是讀書人,好古而不求甚解,而又喜歡以今釋古,在文學上大作文章,這個毛病出在「重道而輕器」的文化特色上。比如說,中國人無不知道戰國時代藺相如的「完璧歸趙」的故事,秦始皇對這只「和氏璧」喜愛如此之深切,甚至要以領土來交換,但這只是當時天下第一的璧,究竟是什麼樣子?上面有什麼刻飾?有多大的尺寸?居然毫無記載,若是外國人,恐怕早已圖之畫之,留傳給後代了。

最近一年多來(編註1),報上常報導外國拍賣中國古畫與文物的消息,無非是某一幅畫或某一古瓷賣了多少百萬美元。聽到可以賺錢,中國人的耳朵就豎起來了,國內對古物的興趣就更加高漲了。我說「更加高漲」是因為原來中國人對於古物就特別有興趣。聽說有錢可賺,就發生了雙重的興趣。

少數朋友知道我有好古癖,以為我在古物漲價聲中,應該賺到了,不免好奇地問我。當我回答他們,我只賠不賺的時候,他們一臉疑惑:「我究竟在騙他們呢?還是我是個傻瓜?」其實我是個傻瓜,愛好收藏的人都是傻瓜。雖然傻瓜也可能瞎打誤撞,真正賺到大錢,但是這種運氣是極少有的。收藏家中賺大錢的人,都是絕頂聰明。那是以收藏為投資,要觀察市場的趨勢,瞭解人性的弱點,與股市中賺錢差不了多少。這種收藏家並不愛好收藏,只是在玩股票而已。比如去年(1989)中國古物拍賣最大的贏家,倫敦鐵路公司退休基金,就是在幾年前把錢投資其中,現在則幾倍、幾十倍地大賺。這是人家投資專家的眼光嘛!我們這種傻瓜哪裡看得那麼遠,那麼準!

好古成癖迷心竅

真正的收藏家,不管有錢無錢,都是傻瓜。他們的喜好是一種癖,也是一種癡。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種持久的興趣。有些人認為收藏古代文物的愛好是由於對文化的關懷與興趣而引發的,我最初也認為如此,但是我發現古文物收藏的同好中,不乏連中國歷代的順序都搞不清楚的人。因此我認為不要把古文物的收藏與人生的修養、文化的陶冶等正大光明的目標連在一起,比較切合實際。當然,對有些人,古文物確實有修養與陶冶的功能,但收藏衝動的心靈深處,確實與此無關。它是一種癖、一種癡。癖是什麼?好比患了癢症的痼疾,長年要抓,不抓就渾身不舒服;癡是什麼?好比患了單相思,想念他,茶飯無心,幾日不見如同隔年。癖與癡加起來,其嚴重性像抽鴉片菸,習慣了就有癮頭,又像著了魔,如同賈寶玉看女孩子一樣,迷糊了心竅。

何以見得?這幾年來,我目睹或風聞很多收藏家,平日簡樸節省,即使幾十元也要計較,但見到了心愛的骨董,雖數十萬元也面不改色,乖乖地自床底下捧出鈔票送上,眼睛看著心愛東西的那種神情,與看到情人沒有兩樣。這不是癡是什麼?這些人有點錢,並不是十分有錢,每次買了一件昂貴的東西,不免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又常自問,我這樣大筆花錢,對嗎?可是不到三天,癢症又來了,又按捺不住拜訪骨董店的衝動了,這不是癖是什麼?

但是很少有其他癖好,像收集骨董一樣,最後得到非常良性的結果。古代的文物若沒有前人好古之癖,就無法傳到今天。故宮博物院的收藏大多是乾隆皇帝(編註2)的癖好所得,到今天,成為我國最重要的文化財產。所以愛好收藏骨董的人,到了某一種程度,就會把自己的癖好投向故宮。不是打算把東西捐給故宮,而是想自己成立一座博物館,或至少成立一間陳列館,讓後代可以永遠看到自己辛苦收集的寶貝。可惜的是這種願望很難達成,大部分的收藏家,只是便宜了對文物懵然無知的下一代而已!

外國朋友與我談起中國傳統的缺點,我隨口就說:中國人的缺點有三,一為愛錢,二為嫉妒,三為愛骨董。愛錢則輕道義,嫉妒則不團結,愛骨董則失掉靈智。據我淺薄的了解,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沒有不喜歡骨董的。他們除了念古書、準備考試、做官之外,就是玩骨董。這是一種雅癖,自20幾歲就培養興趣,到了老年,就靠它滿足精神生活的需要。但是骨董把中國人害慘了,與鴉片菸一樣;念書人在古物、字畫之間團團打轉,自我封閉,消耗掉中國人最聰明的頭腦,像這樣一個文明的民族淪為貧窮、落後的東亞病夫,為天下人嗤笑!

前文才說好古所癖可以為後代保存文物,此處為何又說好古癖害了中國人呢?原來,我國古人過分的好古癖,老早把「古」搞成商品,弄成一筆糊塗帳了!假骨董始於何時,我們並不清楚,可是據現代美術史的研究,利用考古的技術去了解古文物之後,就發現古人寶愛的東西,大多是骨董店的傑作。過分好古的人都是容易上當的人,中國的讀書人被陷在真真假假的泥淖裡,從此逃不出來了。他們自我欺騙,著了魔,完全失掉了透視未來的靈智,至少一百年了,所以革命先烈在結盟時,曾有「不玩骨董」的約定。

造假成風難辨真

中國人只有好古的感情,沒有考古的本事,尤其是讀書人,好古而不求甚解,而又喜歡以今釋古,在文學上大作文章,這個毛病出在「重道而輕器」的文化特色上。比如說,中國人無不知道戰國時代藺相如的「完璧歸趙」的故事,秦始皇對這只「和氏璧」喜愛如此之深切,甚至要以領土來交換,但這只是當時天下第一的璧,究竟是什麼樣子?上面有什麼刻飾?有多大的尺寸?居然毫無記載,若是外國人,恐怕早已圖之畫之,留傳給後代了。

晉太常博士聶崇義輯注的《三禮圖》。(典藏藝術家庭出版提供)

什麼時候中國人才注意到器物呢?皇帝要舉行典禮的時候。宋初開國時,要有點威儀,器物屬於典章制度的一部分,就命太常博士聶崇義(編註3)考證古禮,把典禮需要的器物照「三禮」所描寫的畫出圖樣來。這本《三禮圖》就被中國人視為古代文物圖譜約一千年。在今天看來,這本圖冊真是一個大笑話!幾乎完全出於臆造!我注意到這本書,是因上面畫了周、秦明堂與王城的圖解,普遍為建築史學者引用。我得到這本書的影印本如獲至寶,直到後來我喜歡文物,查閱該書上的禮器圖,才發現這是一本妄書!隨便舉例來說,古書上有穀璧與蒲璧(編註4)這兩個名詞,今天略通玉器的人就知道其意指為何,聶老先生畫的圖卻是,穀璧者,璧面上刻了四束穀子;蒲璧者,璧面上刻了四束蒲草(編註5)!這樣望文生義,隨意翻譯,居然都會成為宋朝的制度,豈不荒唐!

《三禮圖》中望文生義的玉器圖解。(典藏藝術家庭出版提供)

至於繪畫,其真假莫辨,則是無知之外,另帶欺騙的結果。中國古來就喜歡收藏字畫,據說唐太宗曾為得到王羲之的〈蘭亭序〉(編註6),不惜使用欺騙的方法。但是字畫的材料,不論是紙或絹,其保存之困難尤其勝過銅器與玉器。大凡上流社會寶愛之物,就會有聰明的商人,在落魄文人的協助下,製造贗品,換取財富或地位。因為古人的作品幾乎沒有實物存在,後人也就無對證的可能,只要有高明的做舊技巧,加上三寸不爛之舌,大概可以過關。

這些東西一旦到了名收藏家手上,再轉到宮中,蓋上乾隆皇帝的大印,就鐵證如山,當真品看待了。所以故宮博物院有不少六朝、唐代、宋朝的古畫,實際上都是這種自欺欺人的東西。

《三禮圖》中的名堂圖解。(典藏藝術家庭出版提供)
《三禮圖》中的王城圖解。(典藏藝術家庭出版提供)

為什麼說「自欺欺人」呢?大凡這種贗品如果收藏家沒有一點自我欺騙的心態,就沒有那麼容易被人所欺。如果今天有人示你以一幅宋代的偽畫,你怎會輕率地接受它是宋代的作品?自己若是沒有心理上的弱點,這種事是不容易發生的。讀書人心理上的弱點是什麼?一是貪,就是希望得到一幅宋代繪畫的貪念。由於這一絲念頭,在真假莫辨的情形下,會偏向於承認其為真而放棄心防;一是傲,就是不肯承認自己實在不能分辨的傲氣。由於商人大多能言善道,又喜逢迎,就糊里糊塗上當了。貪與傲就形成心障,自欺而不自覺。為了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中國讀書人不走考古的路子以求證,而用欺人的方式以求肯定,這就是中國書畫上慣有的題簽之原因。一幅偽作或真假不辨之作,把自己說服了,怕別人不相信,就在上面題了大字,某某人真蹟等等。張大千的收藏中有些題字是如此,古人的例子更是太多了。中國的古畫認真說來,真品恐百不得一,而多少知識分子就把精力耗費在真偽之辨上!

試想過去的讀書人,人人會畫,個個臨摹,做假畫早已合理化為教育系統的一部分了,要在成千上萬的作品中找一張真品,豈不是大海撈針?所以美國的大拍賣公司很誠實,他們盡其可能去鑑定,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真是假,請君自己負責!正是這種真真假假的懸疑感,才有戲劇性,才把中國人迷惑了千百年,投入其間而不克自拔!

編註:
註1 本文原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1990年5月19日。
註2 國立故宮博物院曾於2017年12月8日至2018年3月7日舉辦「品牌的故事─乾隆皇帝的文物收藏與包裝藝術」特展,展出「打開藏寶箱」、「最愛古董」、「珍藏寶貝」與「乾隆品牌」等單元。
註3 聶崇義,河南府洛陽縣(今河南省洛陽市)人,是五代十國至北宋初的經學家。三禮乃《周禮》、《儀禮》、《禮記》之合稱,書中有圖共計380餘幅。
註4 古代瑞信玉器之一種。為六瑞之一,用於朝聘。《周禮.春官》載:「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穀璧,男執蒲璧。」天子鎮圭一尺二寸,中央有孔;公爵桓圭九寸;侯爵信圭七寸;伯爵躬圭五寸,孔在下端。穀璧是琢穀紋的璧,有一凸起的圓釘,帶著小尾巴,像剛發芽的種子。蒲璧則是琢蒲紋的璧,由三種不同方向的平行紋,交叉而成。
註5 《周禮.春官.大宗伯》載:「子執穀璧,男執蒲璧。」鄭玄注:「穀,所以養人;蒲為席,所以安人。二玉蓋或以穀為飾,或以蒲為瑑飾。」
註6 晉代書法家王羲之所作的〈蘭亭集序〉,有〈禊序〉、〈蘭亭序〉、〈禊帖〉、〈臨河序》、〈蘭亭宴集序〉等不同名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初,王羲之與兒子王凝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獻之,孫統、李充、孫綽、謝安、支遁、太原王蘊、許詢、廣漢王彬之、高平郗曇、餘姚令謝勝等「少長群賢」共41人在會稽山陰集會,為蘭亭集會,當時有26人作詩37首,後輯為《蘭亭詩》。〈蘭亭集序〉是王羲之為《蘭亭詩》寫的序言。

《金玉藝采:漢寶德談文物》、《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典藏藝術家庭出版提供)

本文摘錄自漢寶德《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典藏藝術家庭出版,2020年11月。另同步出版《金玉藝采:漢寶德談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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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寶德( 13篇 )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

在建築方面,漢寶德於回國初期設計之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等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建築立體派風格,其建築作品屢獲《建築師》雜誌建築獎。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

著有《漢寶德談現代建築》《漢寶德談藝術》《美感與境界:漢寶德再談藝術》《金玉藝采:漢寶德談文物》《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邁向繆思:漢寶德談博物館》《寫藝人間:漢寶德談書法藝術》《繆思意境:漢寶德再談博物館》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