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20多年前撰寫〈妙趣橫生──中國畫中的幽默舉例〉一文,當時以在職的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品為主,介紹了各種題材和類型的幽默繪畫作品,讀者可以由此留意,類似的作品尚不在少數。這次在《典藏古美術》179期重刊鄭小姐的中文譯本時,筆者亟欲補充久藏心中的兩位古今書畫家作品,讓讀者分享。
一位是筆者就讀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時(1955~1959)的業師溥王孫,其小品人物及鬼趣圖等都充滿了詼諧雋永的趣味。
一位是明代四大畫家之首的沈周。他的成就以山水畫為主,此一題材,自無從發揮其幽默感;但他也善於狀物,在其名作《觀物之生》畫冊中,那幅極具現代感的圓球狀正面坐貓,留給所有觀眾永不磨滅的影像。而今天要介紹的卻是一件極為罕見、令人發噱的書法作品,筆者藏之心頭40餘年,藉此機會提出,發君一咲。
溥儒小品

溥儒(字心畬,1896~1963)為張大千的畫友,並稱為「南張北溥」,而個性不同,雖飽讀經書,貴為王孫,但是他心地天真,極富幽默感,且常以人物小品表現在其畫中。除了畫兒童在青苔上滑倒的嬰戲圖,例如他喜畫《西遊記》中的故事,將孫悟空和豬八戒畫得活靈活現且逗趣,這可能是自從他童年在深宮閉門苦讀時,在休閒時常以模倣繡像小說中的插圖作為消遣而培養出來的興趣。即使在成名後仍然樂此不疲,其畫成的設色小冊常為收藏家珍藏的逸品。


溥心畬發揮其頗具想像力的幽默感,也是近代畫家中最喜畫鍾馗的畫家之一,大幅小品,幾乎每一幅都令人莞爾或捧腹。除了表現軒昂威武的鍾馗和逗趣的小鬼,他也畫超乎一般想像力的題材,例如一幅題為極端傳統的〈柳蔭鍾馗〉,畫的卻是紅衣鍾馗騎自行車快速追趕前方奔逃的小鬼!〈鍾進士渡河圖〉則畫一小鬼背負鍾馗涉水;〈鍾馗駕車圖〉則畫二輪大車上高坐的鍾馗,揮鞭指揮竭力拉車的小鬼,一小鬼則在其身後推車並幸災樂禍地偷笑!一幅畫鍾進士在鋼索上表演騎單車特技,一小鬼在鋼索幹頂,高舉「勞工運動」的旗幟,卻是融入了新時代的政治活動,不但描繪了「小鬼翻身」,而且還揮舞旗幟指揮「鬼王」在鋼索上表演賣藝。這一幅畫不知在畫家心中,是否隱含了對自己的嘲諷?原是尊貴的清室王孫,在改朝換代之後,卻成了一介「舊王孫」,落得要靠寫字作畫、賣藝來維持一家的生計!另一幅畫〈歸田鍾馗〉,肩荷三支農具,題曰:「空山魑魅盡,歸去種桑麻!」代表他心中嚮往的清平世界吧!



〈鬼趣圖〉的題材自古有之,石濤〈鬼子母圖卷〉中集各式樹靈精怪和蝦兵蟹將,到揚州八怪有羅聘令人毛骨悚然的名作〈鬼趣圖冊〉;而溥大師的鬼趣也變化萬端,造型各異,極盡想像變化之能事,用筆靈動,配上詩書,充滿了文人諧謔的士氣!溥師也能以漫畫的白描速寫手法畫〈鍾馗喫西餐〉,手持刀叉,據案大嚼,一旁小鬼頭戴廚師高帽,卻伸手端來麵包或是出示帳單?


溥大師也曾作政治漫畫:〈神聖一票〉,畫一西裝革履的競選者,高舉一大疊紙鈔,來諷刺買票賄選!可惜此畫沒有紀年,否則可以明確知道他的作畫動機,從畫風來看,是比較早期的作品。溥師也許在想,你們雖然推翻了專制的皇權,但是取而代之的是假民主和污穢的政壇!

他更能以自己為題材,畫訪日住旅館的窘態:〈旅館冬晨〉,畫面描繪勤勞的日本和服女侍,手執拂塵,地置畚箕,正在愉快地努力清掃;而他自己裹著薄毯,赤腳站立於矮几上,面容哀怨,全身發抖!

另一幅〈畫圖仍不解〉,畫他和日本女侍間語言不通的窘伏,將自己畫成矮胖戴眼鏡的側面像,形神俱似,凡識者莫不見圖可辨。他一手持筆,一手持紙畫開水壺,而恭敬跪在地上的女侍一臉茫然,頭頂還加一個問號。題語云:「余住旅館,初不能作日語,下女不解華言,為寫字畫圖,仍不解!」

以上是兩幅僅知的溥師自畫像,不像張大千一生約有百幅以上,除了將自己畫成鍾馗模樣,其他都是長鬚飄拂,道貌岸然,只有一幅自嘲的〈乞食圖〉,題詩云:「左持破缽右拖筇,度陌穿衢腹屢空,老雨甚風春去盡,從君叫啞破喉嚨。」自嘲「人間乞食」,但是明眼人也知他手中所托的卻是「金飯碗」!豈似溥師這兩幅的真樸有趣!

沈周〈化鬚疏〉行楷卷
圖畫以形象為媒介,透過形象的造型、動作和互動中傳達作者幽默的意境。然而書法的媒體是文字,文字到今天已經只是約定俗成表意和表音的符號,幾無具體的形象可言。除非將文字本身以詼諧誇張的手法圖畫化及造型化,取得一些笑果,但就藝術的深度而言幾乎是談不上的。
所以幽默的書法作品,主要依賴於文字媒體的內容。也就是說一件「幽默」的「書法」作品,必須同時具備兩種條件:一、它必須是一件具有高度書法藝術的作品,二是它書寫的內容必須具有獨特自創性的幽默內容,兩者缺一不可!也就因為如此,幽默的書法作品,不像繪畫作品那麼眾多,因為書家選擇書寫的內容總不外乎:風雅、交際、學問、道德、宗教等等,即使偶然抄錄前人的笑話,也非獨特自創;至於非書家抄寫的笑話集,也不能稱為「幽默的書法」。在筆者心目中,要在存世歷代千百件作品中選一件幽默的書法作品,不只是「寥寥可數」而已,而是目前僅此一件,那就是沈周的〈化鬚疏〉卷。

沈周(號石田,1427~1509)是眾所周知的明代四大畫家的領袖,並不專攻書藝,然而他不但具有藝術天分和文學修養,並且家富收藏,特別是黃山谷(庭堅)的作品,有著名的〈伏波神祠詩卷〉、〈老杜律詩〉二首、〈蔡蘇黃米真跡卷〉及〈宋賢遺墨〉中的山谷書(見《式古堂書畫彙考》卷四〈相城沈啟南家藏〉一節)。此外,沈周又曾題跋過黃山谷的〈草書釋典卷〉、〈李太白憶舊遊〉及〈秋浦歌〉等(參筆者〈明代書壇〉,《書史與書蹟──傳申書法論文集二》),所以雖然他對作畫的興趣遠勝於書法,但是他在書法上幾乎專學黃庭堅一家,所以也寫得頗具特色和水準。就在他為數不多的存世書法作品中,這一件〈化鬚疏〉卷,不但較長(28.4×464.4厘米),每行字跡較大,在三寸左右,而且用筆勁挺,神似黃庭堅而又不乏個性。沈周的詩文也常為人稱道,此篇疏啟不但文彩煥發,最有趣的是內容,令筆者每讀一次就不禁發噱!
文章內容牽涉到沈周三位友人有關鬍鬚的故事:趙鳴玉無鬚,姚存道從中斡旋,求助於多鬚的周宗道,請他慷慨拔毛捐鬚插種。少不得又要請善於文墨、眾所敬仰的沈周寫一篇疏啟,替趙鳴玉向周宗道來求情勸助。茲先錄該文的內容如下:
化鬚疏有序。茲因趙鳴玉髡然無鬚,姚存道為之告助于周宗道者,於其于思之間,分取十鬣,補諸不足。請沈啟南作疏以勸之。疏曰:伏以天閹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鬚需同音,令其可索有無;以義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迺因人而舉。康樂著舍施之迹,崔諶傳插種之方,惟小子十莖之敢分,豈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餘以補也。宗道廣及物之仁,乞諸鄰而與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離離緣皮而飭我,當榾榾擊地以拜君。把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輕拂於染羹,豈敢輕撚於覓句。感矣荷矣,珍之重之。 敬疏 化緣生沈周識。
沈周此文諧謔並作,先指趙氏「髡然無鬚」,要請「于思」(多鬚貌)的周氏「分取十鬣,補諸不足」,又說趙氏「天閹」無鬚,「地角不毛」,用詞直接,毫不掩飾,想必沈周與這兩人一定是無話不談的熟朋好友,才能這樣毫無遮攔。
疏文中的沈周好友,其名不顯,《明人傳記資料》一書中無其蹤跡,文中也借用不少典故。筆者多年前的高材生吳剛毅,以沈周研究的論文獲北京中央美院博士學位,筆者請他將〈化鬚疏〉文中的相關人物作一考證,他將另撰考鑑專文作詳細的介紹,此處先借其所考,簡略報導給此文的讀者。
無鬚的趙鳴玉與沈周的來往應酬,在《石田先生集》中有〈立春夜小宴趙氏客樓,鳴玉出西曹送別卷,因次王秋官元勛韻留別鳴玉云〉一詩,可見兩人交往,而且趙氏也有收藏。
首先,沈周此卷書寫未紀年,但剛毅見到收藏於北京國家圖書館所藏的手抄孤本《石田稿》中,將此文繫於己亥年(1479,沈周53歲)。就在此文的前兩年(丁酉1477),《石田稿》中曾有〈戲趙鳴玉疝疾發癰〉,由此益見兩人的交情到常相戲謔的無間程度。
至於姚存道,在《石田稿》中的〈化鬚疏〉後,緊接一首〈用岑嘉州九日酬楊少府韻送姚存道〉中有句云:「君今儻蕩誇壯年,我已蹉跎成老醜。」可見姚氏要較沈周年輕一、二十歲。在庚子年(1480)沈周還有〈送姚存道赴試〉一詩,考試是否順利,不得而知。
而于思多鬚的周宗道,更與沈周有密切關係,他是沈周家塾中的老師,沈周之弟沈召及沈周之子雲鴻都是他學生,《石田先生文鈔》中尚有〈周君宗道生壙記〉一文提供更多資料:「宗道名本……蘇州長州……人……雖老,有童顏,巨目突鼻,長髯纚纚如曳絲……生平嗜酒,自號醉漁。」短短幾句,描繪如見其人,並且再一次證明為什麼要向他「化鬚」了。
如果他日將鬚種好了,那原來無鬚的趙鳴玉,就可以「把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看到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的相貌,而可以「顧影自憐」起來了!
至於〈化鬚疏〉中所用的典故兩句:「康樂著舍施之迹,崔諶傳插種之方」都與鬍鬚和種鬚有關。晉時謝靈運(康樂)因政治鬥爭失敗,在臨刑前還想到將自己引以為傲的美鬚割下,送給南海祗洹寺以製作維摩詰像的鬍子。而《北史》中的崔諶,教天閹無鬚的李庶用馬尾毛插在下巴所刺的孔洞中。一是大方施捨自己鬍子,一是教人種鬚或製作假鬍子的故事。不過,沈周在最後又加上兩句諧謔的話:「未容輕拂於染羹,豈敢輕撚於覓句。」因為是臨時種的假鬍子,小心不要沾染到熱湯,也不要學「撚鬚覓句」,免得不小心又將辛苦種上的鬍鬚弄掉了!
在沒有讀過〈化鬚疏〉之前,你會想像沈周竟然是如此詼諧嗎?種鬚、植鬚都是直到20世紀後,方才發展出來的新科技,想不到在中國自南北朝時代起,就不斷有種鬚的奇想,沈周將暱友間的戲笑故事,先發揮文彩,作了一篇令人絕倒的〈化鬚疏〉,又正經八百地用他最好的書法,一筆一劃地寫成這樣一幅絕世的長卷,當吾人展卷吟誦欣賞之際,怎不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