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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自小白樓:談「墨韻文脈─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精品展」清宮散佚書畫

我們來自小白樓:談「墨韻文脈─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精品展」清宮散佚書畫

On “Ink Splendor and Cultural Context - Exhibition of Selected Ancient Paintings Collected by Jilin Provincial Museum” and Lost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s of the Qing Imperial Court

辛亥革命後,末代皇帝溥儀盤算未來生計,將內府古董字畫以「賞賜」之名交由皇親國戚,分批運出清宮,以備不時之需。隨著溥儀被逐出紫禁城,部分文物遭變賣,其餘輾轉隨他來到滿洲國,存放在長春偽皇宮書畫樓,暱稱「小白樓」。小白樓建造於1936年,在不起眼的外觀下,二王、鍾繇、懷素、王維、閻立本等歷代名作、善本古籍、清代皇室墨蹟,上千件寶貝低調隱身於此,陪伴溥儀度過漫長的閒居歲月。1945年日本在蘇聯進攻下戰退,滿洲國瓦解,溥儀逃出長春時,未及帶走所有字畫,餘下的文物被軍隊鬨搶、偷盜,散佚民間。這批文物隨後現身於市場,以低價賤賣,俗稱「東北貨」,為各地古玩商人競逐,使得其下落變得更難以追索。

2023年為中國美術館建館60週年,中國美術館推出一系列展覽慶祝,與吉林省博物院合辦的「墨韻文脈—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精品展」跨年重磅展出,在微博、小紅書引起打卡熱潮。展覽精選90組件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分為兩期。第一期規劃三單元,「線.韻」單元限時展出金代張瑀〈文姬歸漢圖〉、元代何澄〈歸莊圖〉、張渥〈九歌圖〉以及其他線描作品,當中幾件名品堪稱吉林省博物院鎮院之寶,廣受矚目;「性.情」單元展出明代浙派、吳門、松江等畫派,如戴進、孫隆、林良、沈周、文徵明、陳淳、徐渭、董其昌、藍瑛、陳洪綬等;而「意.趣」單元以清代為主,展出清六家、四僧、揚州八怪等畫家作品,包含王時敏、王翬、龔賢、八大山人、石濤、禹之鼎、金農、黃慎、趙之謙等,許多展品平常鮮少展出。

吉林省博物院:小白樓的記憶

說到吉林省博物院,許多讀者可能對其背景不甚了解。吉林省博物院的前身為吉林省博物館,因地緣關係,該館以高句麗(3至427年都城位於吉林省境內)、渤海國(7至10世紀,粟末靺鞨所建立的地方政權)、滿族文物,以及東北抗日文物為館藏特色,而該館的中國歷代書畫收藏,更與東北地區有著特殊的歷史淵源。

辛亥革命後,末代皇帝溥儀盤算未來生計,將內府古董字畫以「賞賜」之名交由皇親國戚,分批運出清宮,以備不時之需。隨著溥儀被逐出紫禁城,部分文物遭變賣,其餘輾轉隨他來到滿洲國,存放在長春偽皇宮書畫樓,暱稱「小白樓」。小白樓建造於1936年,在不起眼的外觀下,二王、鍾繇、懷素、王維、閻立本等歷代名作、善本古籍、清代皇室墨蹟,上千件寶貝低調隱身於此,陪伴溥儀度過漫長的閒居歲月。1945年日本在蘇聯進攻下戰退,滿洲國瓦解,溥儀逃出長春時,未及帶走所有字畫,餘下的文物被軍隊鬨搶、偷盜,散佚民間。這批文物隨後現身於市場,以低價賤賣,俗稱「東北貨」,為各地古玩商人競逐,使得其下落變得更難以追索。

長春偽滿洲國皇宮書畫樓,暱稱「小白樓」,曾為溥儀儲藏書畫之處。

1954年,吉林省博物館選址在偽滿皇宮舊址,以東側的同德殿、嘉樂殿和書畫樓等作為館舍,在這座舊皇宮中,吉林省博物館承擔著蒐集、整理清宮散佚書畫的責任,彷彿要為書畫樓找回往日的寶藏(至2016年館舍方遷至新址)。透過文物徵集和有志之士的捐獻,吉林省博物院陸續收回散佚作品,截至2018年,已收藏清宮散佚書畫60餘件,且35件屬《石渠寶笈》著錄(註1),囊括宋元明清歷代名蹟,本文就「墨韻文脈」展出的其中四件代表性作品詳細介紹。

金代張瑀〈文姬歸漢圖〉

〈文姬歸漢圖〉是吉博的書畫明星,描繪東漢末年蔡邕之女蔡文姬從匈奴歸漢的情景。護送隊伍行走於風沙中,戴皮帽的旗手領隊,文姬騎馬在後,她挺直身軀,手扶鞍韉,面色凝重,不露悲喜。相對畫中以袖掩口的僕從,文姬似乎不畏風寒。在她身後的護送官員,一人頭戴幅巾,手持團扇,昂首自若,當為漢人,其他留長辮、戴貂帽者應是匈奴官員,押隊武士則一手架鷹、一手執韁,帶著獵犬。

畫卷左上角有一列模糊的落款「祗應司張□畫」,字蹟漶漫不辨,郭沫若考訂為「張瑀」,此人在畫史無傳,生平不詳。至於「祗應司」,應是金代章宗時所設立,掌管宮中諸色工作的部門,因此一般認為此圖出自金代畫師張瑀。不過,此畫有著彰顯漢人威儀、突顯匈奴退縮的傾向,若畫家為金人,較難理解畫面呈現「揚漢貶胡」的立場。

金 張瑀〈文姬歸漢圖〉,絹本設色,29×129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文姬歸漢圖〉雖描繪東漢故實,但畫中髮式衣著卻借自遼金,如文姬身穿一件打了很多結的內裡,應是金元時期流行的「裹肚」, 在黑龍江阿城金墓和內蒙古達茂旗明水墓有出土(註2)。隊伍倒數第二位隨從,身背龜殼似的容器,實為盛酒的背壺,在內蒙古科右中旗代欽塔拉遼代墓群有出土類似物;而畫中匈奴人的雙辮,也像契丹髡髮(註3)。

文姬歸漢的題材曾在南宋風行一時,如臺北故宮藏傳李唐〈文姬歸漢圖〉、傳陳居中〈文姬歸漢圖〉、〈胡笳十八拍〉、南京博物院藏〈胡笳十八拍〉等,其背景可能與紹興十二年(1142)韋太后自北地歸宋有關。韋太后(顯仁皇后,1080-1159)係宋高宗之母,靖康之難時與徽欽二宗被擄,在《南渡錄》、《竊憤錄》、《南燼紀聞》等野史中,提到韋太后被迫改嫁給金國貴族完顏賽里,且育有二子,紹興和議後,韋太后被迎回南方,二子留在北地。歷史記載,蔡文姬被胡人擄去後,嫁南匈奴左賢王,誕下二子,之後未隨母親歸漢,「文姬歸漢」題材的興起,或在影射韋太后的遭遇(註4)。

此圖來歷不凡,鈐有明代萬曆「萬曆之璽」、「皇帝圖書」等印,可知曾為明代內府收藏,又有「焦林居士」、「焦林玉立氏圖書」等梁清標鑑藏印,並有《石渠寶笈》二編諸印、乾隆御題。本作1945年遺失於小白樓,1962年東北局文化所向民間發起文物徵集,自一長春市民徵得〈文姬歸漢圖〉,這幅畫長年被張掛於灶臺上,煙燻蒙塵,所幸清理修復仍可見原蹟風采,後轉撥吉林省博物館,成為鎮館之寶。

南宋楊婕妤〈百花圖卷〉

〈百花圖卷〉分17段,依序繪壽春花、長春花、荷花、西施蓮、蘭、望仙花、蜀葵、黃蜀葵、胡蜀葵、闍提花、玉李花、宮槐、三星在天、旭日初升、蓮桃、祥雲、瑞芝,每段楷書花名並紀年、題詩。為典型南宋院體畫,設色飽滿,花卉風格略似馬麟,後段的小景山水有馬夏韻味。

畫卷無作者款識和鈐印,品名來自拖尾明三城王朱芝垝跋:「右百花圖一卷,乃楊婕妤畫也。婕妤蓋宋光寧時人,說者謂與馬遠同時,後以色藝選入宮,其繪事過人,自能題詠,每流傳於人間,此其所畫以壽中殿者也,予得於吳中好事家,今逢唐賢妃(明代藩王唐成王朱弥鍗的王妃)殿下千秋令節,敬獻以祝無疆之壽云。」

南宋 楊婕妤〈百花圖卷〉,絹本設色,24×324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關於「楊婕妤」是何許人,研究者多有討論(註5)。「婕妤」為女子官職名,按朱芝垝跋「宋光寧時人」,應指南宋寧宗皇帝皇后楊桂枝(1162-1233),閨名妹子,善畫,在《圖繪寶鑑續纂》、《越畫見聞》、《玉臺畫史》有傳,今存一些南宋院體畫上可見她的題字,如馬麟〈層疊冰綃〉和馬遠〈水圖〉。因楊婕妤之名,〈百花圖〉有「中國現存最早女性畫家之作」的美稱,然而卷中題詩與其他楊皇后的字蹟不同,且題詩的紀年落於己亥到庚申(1239-1260),楊皇后已去世多年,不可能出自她手。

〈百花圖卷〉卷首寫有「今上御製中殿生辰詩 四月八日」,學者閆立群考證,此日為宋理宗皇后謝道清生日(註6)。那麼,此卷可能是南宋畫院畫家為祝壽製作,明代朱芝垝出於誤判或為了故意提高身價,為畫作冠上了楊婕妤之名,當作唐賢妃生日賀禮。〈百花圖卷〉清代入梁清標收藏,有「蕉林梁氏書畫之印」、「河北棠村」、「蕉林書屋」等印,並錄於《石渠寶笈》初編。〈百花圖卷〉1945年從小白樓散佚,之後流入北京,成為張伯駒收藏。張伯駒(1898-1982)是清末直隸總督張鎮芳養子、民初大收藏家,1964年張伯駒任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期間,將其珍藏的〈百花圖卷〉捐贈給吉林省博物館,為吉博再添一珍寶。

元代何澄〈歸莊圖〉

提到元初畫家,許多人會想到趙孟頫,其實在趙孟頫出仕前,有一名畫家已名滿京城─他就是何澄。何澄活動於金末元初,燕(今河北省)人,在金哀宗時官至太中大夫、秘書少監,元代武宗至大初晉陞至中奉大夫,授昭文館大學士,領圖畫總管,是官職極高的宮廷畫家,在他高齡九旬時,還被元世祖召見,希望他待詔內庭。

何澄的〈歸莊圖〉,末端有「太中大夫何秘監筆」,為何澄唯一傳世的作品,也是現知元代人物畫最長的一卷。〈歸莊圖〉取材陶淵明〈歸去來辭〉,以連貫的方式呈現詩中段落,如乘船歸來、稚子候門、親戚情話、東皋舒嘯、植杖耘耔等,各個場景以山丘、屋宇巧妙隔開,主角陶淵明重複出現,童僕、父老各具情態,充滿人情味。根據卷後題跋,可知何澄作此卷時已90歲,是其技藝成熟的結晶。學者指出,何澄此卷顯示嚴格的院體畫訓練,其描繪百姓生活的特徵,乃繼承以張擇端為代表的北宋風俗畫(註7)。筆法方面,此卷展現了豐富的乾筆技法,可反映水墨畫在元代由濕筆水墨暈染轉向乾筆皴擦的變革,有承先啟後的意義。(註8)

元 何澄〈歸莊圖〉,紙本水墨,41×707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歸莊圖〉拖尾有眾多名人題跋:姚燧、趙孟頫、鄧文原、虞集、劉必大、揭傒斯、張嗣成、柯九思、危素、吳勉、高士奇、張照……。從題跋中,更可一窺何澄的成就,虞集云:「京師人貴重何翁畫,當其在時,每一卷出,不惜千金爭售之」,趙孟頫跋:「圖畫總管燕人何澄,年九十作此卷。人物樹石,一一皆趣。京師甚愛重其跡,又得承旨張公書淵明〈歸去來〉於後,遂成二絕。」此處張公指元代書家張疇齋,他所書的〈歸去來辭〉至今仍完整存於〈歸莊圖〉後,被趙孟頫讚為「二絕」。

此卷元代曾為張仲壽、吳紹謙收藏,清代入高士奇、礪山、畢沅收藏,後進清宮,有嘉慶五璽、宣統三璽,流傳有緒。本卷亦為小白樓散佚書畫,1964年由長春市文化服務社購得,後歸吉林省博物館。

元代張渥〈九歌圖〉

取材於屈原作品的「九歌圖」在宋元時期曾流行一時,這類作品可能始於宋代李公麟,惜李公麟九歌圖真蹟今已不傳。現今被認為可靠的九歌圖多作於元代,而張渥便是當中重要的一員。張渥,字叔厚,號貞期生,元順帝時(1333-1367)活動於江淮蘇杭一帶,因仕途不順而縱情於翰墨。張渥熱衷創作九歌圖,就文獻與傳世品來看,他一生起碼畫過四次九歌圖,今上海博物館、吉林省博物院、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皆有藏本。

吉博本〈九歌圖〉圖11段,卷首畫屈原像,一旁篆書〈漁父〉,後依序為東皇太一(天帝)、雲中君(雲神)、湘君、湘夫人(湘水之神)、大司命(主壽命)、少司命(主子嗣)、東君(太陽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國殤(陣亡將士之魂)。張渥與書法家吳睿(1298-1355)合作,由吳睿在每一圖旁篆書題名、隸書書辭,並款題:「至正六年(1346)歲次丙丙戌冬十月,淮南張渥叔厚臨李龍眠九歌圖,為言思齊作,吳睿孟思以隸古書其詞於左。」

元 張渥〈九歌圖〉局部,紙本水墨,29×523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依吳睿所述,此〈九歌圖〉臨自李公麟,畫作確實有李公麟白描畫的風采,不過張渥的線條似乎更為豐潤,衣帶飄揚、水波翻騰,加強了表現力。張渥一生反覆描繪九歌圖,各版本間都有差異,如排列次序、人數與持物細節,配合的書法家、書體亦有分別(上博本為吳睿篆書、吉博本吳睿隸書、克里夫蘭本褚奐隸書),雖以李公麟為本,但想必已注入了張渥己身的特色和詮釋。

元代倪瓚曾寓目此卷,跋:「張叔厚畫法,吳孟思八分,俱有古人風流,今又何可得哉!壬子六月二十九日觀於思齊西齋。」〈九歌圖〉在明代的流傳不明,清代多見於著錄,如吳升《大觀錄》、吳修《青霞館論畫絕句》、安岐《墨緣匯觀》、繆曰藻《寓意錄》,有梁清標、安岐諸藏印,此後入清宮,收於《石渠寶笈》三編。溥儀在被逐出清宮前,曾令寶熙等人整理內府書畫,將此畫卷列為「上上品」,並記錄在審定內府書畫目原稿中。這幅曾經的上上品,自小白樓散佚後為長春市民王世宜保存,1971年捐獻給吉林省博物館。

明 孫隆〈花鳥草蟲圖〉局部,紙本設色,23.5×533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除上述古代精品,展覽中屬清宮舊藏的尚有:《石渠寶笈》三編之元人〈相馬圖〉,1960年購於北京寶古齋;沈周〈仿米芾雲山圖〉,錄《石渠寶笈》初編,由張伯駒收購於北京;《石渠寶笈》續編之王翬〈仿王紱山水〉,徵自長春市民;董邦達〈仿王誅漁村小雪圖〉,見於《石渠寶笈》續編,1972年同〈九歌圖〉購於長春市民王世宜。當然,撇除《石渠》,展覽仍有其他精彩作品,如孫隆〈花鳥草蟲圖〉、董其昌〈疏林遠岫圖〉、陳洪綬〈白衣羅漢圖〉、黃慎〈白鹿圖〉等,廣納各種流派,蔚為可觀。

清 黃慎〈白鹿圖〉,紙本水墨,129×45.7公分,吉林省博物院藏。

墨韻文脈─吉林省博物院藏古代繪畫精品展

展期|2023.12.09-2024.03.01
地點|中國美術館


註釋:

註1 閆立群〈吉林省博物院藏《石渠寶笈》著錄書畫述略〉,《文物天地》2018年4期,頁17。
註2 趙豐〈〈文姬歸漢圖〉中的服飾與繪畫年代問題〉,發表於2018年「出塞與歸漢:中國古代繪畫中的絲綢之路學術研討會」。
註3 揚之水〈〈文姬歸漢圖〉中名物二題〉發表於2018年「出塞與歸漢:中國古代繪畫中的絲綢之路學術研討會」。
註4 林航〈文姬歸漢─一幅金代圖卷所見女真文化和身份認同變遷〉,發表於2018年「出塞與歸漢:中國古代繪畫中的絲綢之路學術研討會」。
註5 吳瑞俠〈〈百花圖卷〉作者考論〉,《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1期,頁8-11。
註6 閆立群〈存世最早的一件女性畫家作品─南宋畫家楊妹子的〈百花圖卷〉〉,《中國文物報》2007 年8 月15 日。
註7 Marsha Smith Weidner〈蒙元宮廷之繪畫與贊助研究〉,收於李鑄晉編,石莉譯《中國畫家與贊助人》,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頁41。
註8 薛永年〈何澄和他的〈歸莊圖〉〉,《文物》1973年8月,頁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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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蘋( 55篇 )

《典藏.古美術》編輯,古文明愛好者,關注書畫藝術活動,秉持幽默看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