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了圍繞國族社會、政治批判、文化主體等議題展開的青壯年期藝術生涯後,楊茂林於耳順之年開啟了全新的創作視域。自2012年「尋找曼荼羅」系列起,「魚」這一多樣的龐大物種逐漸成為楊茂林作品中的核心意象,自此逐步、卻可謂徹底地展開了由外部議題批判朝向內在世界求索的重大轉向。而在專注於雕塑創作十餘年後,楊茂林更是於兩年前重拾畫筆,將此前僅透過雕塑形式表現的深海魚形象以平面創作呈現。日前在耿畫廊的楊茂林個展「黯黑的放浪者II:幽遊之域」,承繼了2015年以深海魚雕塑系列為主體、同樣於耿畫廊呈現的個展「尋找曼荼羅.初回:黯黑的放浪者」,更是兩年來其所創作的這一繪畫系列的首度集中展示。
「黯黑的放浪者II:幽遊之域」楊茂林個展於耿畫廊。(耿畫廊提供)
「外-內」軸線上的主體性轉向
楊茂林的一句自我剖析:「我的個性中有50%是深海魚、20%是金魚、30%是熱帶魚。」貫穿於他近幾年的創作間,其中流露出強烈的主體性自覺,讓人不禁聯想起卡爾.榮格(Carl G. Jung)關於生命能量在生命後半程的「內部適應」階段、由外向內發生轉化的論述。這一轉化發生的契機,楊茂林首先將之歸於對自己身體愈發敏感的覺知,有機軀體無可避免的衰退,撥動的是精神乃至靈魂層面對自我、對生命意義的關注與好奇,這讓楊茂林順理成章地為過去幾十年以反叛、批判精神為主要驅力的創作階段作結,全身心投入足以容其創作能量遨遊其中的巨大內在空間。
魚是楊茂林所鍾愛、時常出現在其生活與思緒中的生物,也成為他近年來「內在轉向」創作時期首先運用的核心意象和原型。其中深海魚顯然是他人格投射的首要形象:獨行、孤僻、謹慎接觸與觀察、無礙無忌、自由自在。當然,深海魚在嚴酷環境中的真實生存狀況或獵食習性並非楊茂林所關注之事,他著力體認和表現的,是這些生物在象徵、抽象層面所映射出的形象與意境;同時,牠們在深海高壓環境中演化而成的光怪陸離外形,在楊茂林眼中不啻為「上帝的傑作」,本身便可視為絕佳的雕塑作品。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長耆鮟鱇巴士L1804》,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218x291cm,2018。(耿畫廊提供)
這種由外向內的轉向,不僅直接存在於創作基點與主題等顯性層面,甚至也具現在藝術家獨自面對的創作過程中。楊茂林早期的諷刺批判作品,大都在已明確設定目標和策略的情況下完成,創作過程中出現的思緒片斷或偶然效果都會被嚴格摒除;這份果決與縝密,在最近幾年中則為發散而開放的狀態所取代。這種轉向所對應的,則是藝術家從爭取發言權、精準表達並確立創作主體性的階段,進入自我探索的內化創作期。在楊茂林看來,在著手創作之前就制訂確鑿的計畫並不難,但那是屬於過去的方式,甚至在回顧自己早年作品時,儘管依舊欣賞其中顯露出的活力與能量,卻已然超越了當時徘徊於憤怒、不滿與批判之上的執著。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大角鞭冠鮟鱇S1806》,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02x122cm,2018。(耿畫廊提供)
如今楊茂林循一種「回味自我的步調」來進行近年來的創作,面對畫布時也允許大量「放空時間」的存在,邊畫邊想,不時修正甚至推翻前一刻的設定。塵封的兒時記憶也在這過程中被屢屢喚醒,已進入潛意識層面的情感與片斷,都成為滋養內省式創作的土壤。楊茂林憶起小學畢業旅行時,在野柳某間私人水族館第一次見到深海魚而流連忘返,這件往事連同當時所見的一隻會用鰭「走路」的鮟鱇魚之形象,都在他多年後面對新創作時浮出記憶深海。「黯黑的放浪者」成為楊茂林近年創作不斷複現的主題,這其中的「黯黑」同時指涉了自我(藉助深海魚之形象)的個性表現,以及自我所處的環境,甚至可以進一步揣摩,指涉了模塑此一「自我–環境」統一體的集體潛意識。創作與記憶或潛意識之間建立起雙向甚至多向的連結,因此可以說,這樣的創作不啻為一種朝向內部的「漫遊」,在種種往復不斷的探索中,顯化潛意識力量、並將之與自我的人格結構相整合,因而也具有了創造性與療癒力量。
「黯黑的放浪者II:幽遊之域」楊茂林個展於耿畫廊。(耿畫廊提供)
繪畫性及其多重表現
雖然多年未再有繪畫作品發表,而以「黯黑的放浪者」為主題的深海魚系列在最初(2013)也以雕塑形式出現,但楊茂林在這一創作歷程中也從未停止自問重拾畫筆的可能性,甚至對畫面該如何呈現的思考也未有中斷。對他而言,唯有找到有別於從前的全新語言和表達方式,方可重啟創作媒材的轉向。在深思熟慮之後,他未遇「痛苦的復原期」,一發不可收地迸生出20多幅畫作,這些作品雖然明顯有別於將創作視為「一種發言權、顛覆手段」的前期創作,卻延續了楊茂林在繪畫性層面上的敏感。
楊茂林長於為創作的核心主題設計並細化其專屬的「形象群」,深海魚為其藉以比擬自我人格的三種魚類之一,已發展出承前啟後的多重意象。繪畫性在此前的雕塑作品中就已有鮮明表現:譬如以各種酸鹼溶劑實驗金屬氧化效果、塑造具有豐富色澤與質感的魚體;近兩年轉向平面創作後,媒材實驗、畫面結構等方面皆為楊茂林提供了施展繪畫性表現的介面。從中不難發現一脈相承的形象語彙:曾在雕塑系列中出現的鮟鱇魚巴士、闊嘴鰻、大眼鯛、密棘角鮟鱇、哥布林鯊等悉數再現,其雕塑時期的重要主題支線、奧茲國桃樂絲及其夥伴的形象也偶有出現,甚至有些形象的源頭可溯至楊茂林日常把玩的折紙或物件,開啟了探向創作意識深處的互文空間。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哥布林號II L1903》,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67x248cm,2019。(耿畫廊提供)
楊茂林在其創作生涯中,常藉助拼貼嫁接、圖案海報、設框並置等前衛形式來組建不同作品的結構,但大多未有混用。新的繪畫系列明顯區別於此的特徵,在於在同一幅作品內以或顯著、或細微的方式,混合了不同的結構形式和繪畫手法,卡漫圖案、線條白描、具象色彩表現等皆可共處一室,加上媒材選擇千變萬化(壓克力顏料、油彩、乃至近期創作中開始將金屬、貝殼材料加入顏料),看似南轅北轍的視覺風格在同一畫面中匯集,卻未有想像中的怪異,這是藝術家在對畫面整體佈局的強烈覺知下,透過色彩基調、結構平衡等全局性策略來達成的。值得重提的是,這樣的創作皆在弱預設的「漫遊」狀態下完成,作畫時藝術家所聽從的是當下的內心情感與細膩體驗,畫面上元素或形象的增、改,皆無定勢。以《黯黑的放浪者.哥布林號L1801》為例:楊茂林原本試圖賦予畫面左上角的魚以完整的色彩表現,而創作時在對畫面佈局的考量下,僅以線條白描形式呈現;而面對位於畫面正中的碩大魚身,也捨棄了原本的飽和色彩,在透明化的處理下與昆蟲的翅膀構築魔幻層次,保有造型完整性同時、也巧妙營造出畫面結構上的平衡——這一幅作品內部便運用了五種以上不同造型方式,避免了生硬的視覺佈局和重心設置,更交疊了豐富層次與繪畫肌理。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哥布林號L1801》,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67x248cm,2018。(耿畫廊提供)
楊茂林這一系列畫作皆流露出這種流動、開放而多重的視覺和內涵特質。而下筆時層次的建構,在畫作的源頭處便開始了,他藉由使用不同的打底劑來預設畫面的層次表現,為的是呼應暗、濁色調基底對隱微層次的敏感。原本意圖減輕雕塑創作所要求的體力強度,卻也在重拾畫筆時深化了與身體感相對應的敏銳繪畫覺知,塑造出色彩、色相及色感等方面的層層微妙變化。值得一提的是,這一系列的大尺幅畫作中會出現至少一隻昆蟲形象,將藝術家在物資匱乏的童年時期抓昆蟲玩耍的美好回憶偷渡至深海環境中。而楊茂林在此次開展之後反觀整個創作系列,認為深海魚主題尚可再延續若干幅,烏鴉或將成為新的視覺元素,也可見楊茂林雖早已為這一階段創作定下「魚」的基調,卻並未設限。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密棘鮟鱇S1703》,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02x122cm,2017。(耿畫廊提供)
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樹鬚鮟鱇與大眼鯛S1807》,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02x122cm,2018。(耿畫廊提供)
自畫像:探向自我的深海
如果說楊茂林創作生涯的前30年,呼應的是藝術與「社會合流」、「藝術家自我生命價值與社會實踐合二為一」的時代性創作,如今他無疑已進入了將自我價值傾注於對自身生命之探索的創作時期。在截然不同、卻各自扎實的不同創作階段,楊茂林奉行「創作與生活不二」,將每日的思緒、思考化為作品,這恰是維持創作力度的奧秘所在。他善於將創作主題進行系統性的視覺化,而議題與不同系列的視覺化主題之間所具備的關係張力與形式連結,更是形成理解其創作的重要介面。
在下一步計畫中,楊茂林同樣將繼續以繪畫探索自我人格中的另外兩重面向:以金魚為核心意象的「花落春未盡」系列擬以文人畫呈現;熱帶魚系列「瀲灩之魂」則將更具抽象風格。楊茂林正藉由這一幅幅「自畫像」探向自我的深海,其間摸索出的種種視覺表現,皆成為他逐步確立區別於他人的細微特質、並最終成為自己的個性化方法,真正地與自己的創作共生。
「黯黑的放浪者II:幽遊之域」楊茂林個展於耿畫廊。(耿畫廊提供)
「黯黑的放浪者II:幽遊之域」楊茂林個展
展期:2019.02.23-04.07
地點:耿畫廊
地址:台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1樓
嚴瀟瀟(Yan Xiao-Xiao)( 210篇 )追蹤作者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