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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鋒專欄】澳門,轉運他者的評論朋友

【吳思鋒專欄】澳門,轉運他者的評論朋友

許多時候,我更寧願用「流動」代換職業或專業,感覺「現實」遠近,也就不會被「多元開放」的表演藝術產業描述自我欺瞞。但也因為經驗這一段過程,逐漸體認,降臨殖民地的現代物事雖然時常「晚到」,我們正可以「後來」之姿減緩它的加速度。對現代的不適應才是正常的反應。換句話說,這也是評論往往被視為作品衍生文本的根本意義之一。評論,本來就是晚到的。

編按:典藏ARTouch與《今藝術&投資》於2024年2月起推出「回望當代’11~’20:藝術大事記」專題,編輯台特邀(按姓氏筆畫排序)吳思鋒、高千惠、高森信男、孫松榮與張寶成等專欄作者,從自身的觀察與經驗出發,書寫他們所關注的二十一世紀一〇年代當代藝術現場。

說是澳門給了我劇評人這個身分,一點也不過份。不過脫離個人意義以後,當時我並沒有先覺,那其實連帶更大的,評論與媒介、場域之間的變異,正在發生。另一方面,除卻以學術界為主體籌組,包含研討會與華文戲劇匯演的華文戲劇節(1996-),爾後至今,澳門劇場文化學會成了由民間出發,推動兩岸三地劇場評論交流的核心組織。

自媒體的史前:劇評的媒介轉型

2009年晚春,我初抵澳門,擔任那年「澳門城市藝穗」駐節藝評人,林乃文比我先行抵達,她和小六(陳敬旻)、海牙、阿忠(鄭志忠),在看戲寫評兼交流的「生態需求」下,創設了線上平台「每周看戲俱樂部」(以下簡稱「每周」),2006年6月開站。張吉米、王瑋廉與我則於隔年加入編輯群。駐節藝評的策動者,澳門評論健筆莫兆忠,和他的親密戰友盧頌寧,他們恢復曾有過的駐節藝評機制,我們順水推舟成最早受益者。

說是澳門給了我劇評人這個身分,一點也不過份。不過脫離個人意義以後,當時我並沒有先覺,那其實連帶更大的,評論與媒介、場域之間的變異,正在發生。圖為第三十屆澳門藝術節《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莫兆忠提供;攝影|李少玉)

那是紙媒衰退,網路新媒體尚在摸索的部落格時代,自媒體的史前。除了《PAR表演藝術》、台新藝術基金會與報刊合作,穩定生產的劇場評論版面,及台南人劇團不定期出刊的《劇場事》之外,觀戲書寫(因為不是每個人都以劇評認定自身所寫)的主要媒介為部落格與電子報;90年代末有試圖產業化的「3P表演藝術網」,扣除表演團體開設的,電子報最響亮的可能是蔣家驊「只要有心,人人都是劇評」,部落格更多了,每周編輯群人人都有,受我們邀請擔任特約作者自然也有(此作法為,取得對方首肯後,吉米便寫程式固定抓取作者部落格新發布的劇評進網站後台,編輯、上稿)包括謝東寧、王威智、謝鴻文、Tiffany等人,他們的慷慨成就每周的繽紛。在部落格時代交會的,還有未曾當面相識,後來因劇場工作意外離世的橙先生。人海茫茫,相遇一場。有些人也再沒有了聯繫。

莫兆忠與盧頌寧,既組織評論活動也創立藝術團體「足跡」,持續發表創作,一開始便是部落格時代的評論朋友,畢竟寫劇場的還是比寫文學、電影的少得多。後來回顧,我們都選擇的PCHOME新聞台,已反映了印刷媒介向數位媒介過渡時,必然矛盾;眾所周知,新聞台乃起於文人企業家詹宏志「明日報」大願,千禧年將至的「歸零」恐懼非但沒有讓他文化歸零,反而使他視為從零開始的契機,最後,倒是曾於「明日報」發表,恐怕不止成千上萬的發表內容,隨它夭折而盡沒網海。這是我們為何需要紙本、圖書館的根本原因之一。

誤打誤撞接觸劇場,起初幾無劇場同儕的我,倚靠部落格時代隔著重螢幕交換的溫度,及模仿柳春春劇社鄭志忠公開自己的MSN帳號,偶然收獲的幾份友誼,度過一段廢青成分多於文青的藍色時光,但也是因為如此,我更明白網路終究有它的侷限。曾聽重要的音像保存者井迎瑞在一場座談提到,數位不是保存,道理即在於此。物質與能量連動。

兩岸三地之「外」:小劇場想像的差異連結

澳門機場位於氹仔,南往路環,北進澳門半島,經過當時民營劇場空間及澳門文化中心之前,賭場風景必然先行。譬如1970年誕生的葡京酒店,按《澳門史(1557~1999)》作者岡恩(Geoffrey C.Gunn) 說法,這座建築圍繞在19世紀中受暗殺的獨臂總督亞馬留將軍而建,支配了澳門半島的城市景觀。每一座賭場皆承載無數慾望。後來「足跡」與「窮劇場」合作的《大世界娛樂場》系列,再現了這樣的慾望。盛世危言。博弈業自由化,為澳門帶來劇變,也為藝術文化增加預算,這是我們都明白的規律。

我們慣習的兩岸三地,時常略過澳門,的確,港劇、香港電影、粵語歌,在裡面我分不出澳門。我對全球化的感覺,可以說從網際網路開始,具身經驗則源自港澳,但港澳實在不同,香港速度快過台北,澳門,至少是我初次抵達的澳門,生活節奏更接近花蓮。

澳門演藝學院與香港演藝學院都沒有專研理論和研究的系所、組別,使得像國際演藝評論家(香港分會)、澳門劇場文化學會,承受遠超乎我們想像的重擔。回到澳門,尤其自2013年起,後者接下藝穗節與藝術節的評論計畫,同時負責編撰年鑑,直到2019年決定卸下。除去這些官方委託,更別說每年還有諸多自行策畫的內容,推土栽花。但與其很快地說什麼「相互理解」的話云云,倒越來越相信,正是因為理解總是有限的,我們終究僅能互為他者,彼此參照,在不均衡的對話中匍匐。

澳門演藝學院與香港演藝學院都沒有專研理論和研究的系所、組別,使得像國際演藝評論家(香港分會)、澳門劇場文化學會,承受遠超乎我們想像的重擔。圖為澳門劇場文化學會舉辦的深度劇評書寫研習坊,導師洛楓介紹環境舞蹈。(莫兆忠提供;攝影|劉雅雯)
博弈業⾃由化,為澳⾨帶來劇變。「⾜跡」與「窮劇場」合作的《⼤世界娛樂場》系列,再現了從賭場到資本主義的發展慾望。圖為《⼤世界娛樂場》澳門版, 2013。(⾜跡提供)
香港速度快過台北,澳門,至少是我初次抵達的澳門,生活節奏更接近花蓮。圖為《慢走.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2013)一書封面,澳門劇場文化學會出版。(莫兆忠提供)

莫兆忠於2011年出版著作《新世紀澳門華文劇場》(後於2019年出版增訂版),有意承續田本相、鄭煒明主編《澳門戲劇史稿》將戲劇史暫結於1998年的敘事時間,全書第一章〈小劇場大戲碼〉,始於1999年3月驅動書寫。對照章節命名,先提澳門文化中心落成使得「澳門終於有了比較『標準』的演出場地」,接著再述民營小劇場,小劇場的辯證思維昭然若揭。猶記得當時閱讀,深刻感覺到所謂承續,更是「批評地繼承」,相較《澳門戲劇史稿》,在當時華文戲劇出版找一個參照,它毋寧更趨近林克歡《戲劇香港  香港戲劇》(2007)。值得一提的是,那樣非僅止於戲劇,與過往和現下辯證的動力,不但出現在他的劇場論述,也是他在劇場創作上的內核。

若將書名拆回四組詞語,然後再組回去,本來乍似易懂的名字,便會逐漸浮現它潛存的繁複層次——新世紀,澳門,華文,劇場——這些隱喻與象徵,皆承載巨大的現實與真實。據此,我以為該作潛抑著「運動的小劇場史稿」的寫作前景。非常簡單地說,我也以為正是彼此在各自的歷史、地理實境,認知、經驗互具差異的「小劇場想像」上,使兩岸四地的劇評(甚至某部分的創作),在又一個新世紀,持續產生多樣、衍異的連結。而在這些連結的圖景,本來在兩岸三地之「外」的澳門,卻以其邊緣性長年策動連結性的跨域對話關係。具體的場景,除了藝穗節與藝術節的駐節評論、升評運動、澳門劇場研討會,還有《劇場.閱讀》、評地等,歷來台灣劇評人受惠者眾,也就不一一列舉。

另一方面,在台灣,尤其從2011年「表演藝術評論台」創設開始,接下來,縣市藝術節及文化局、新型劇院,陸陸續續增加不同形式的藝術節評論計畫等,皆帶動評論人「身分」職業化與專業化的風氣,幾同步於新一波「機構化」慾望。從部落格時代以來一路受益的我,揮別愛好者的投稿時期,以講者、作者、編輯、策畫等角色,持續與澳門劇場來往;也通過在台擔任評論工作坊講師、藝術節評論計畫主持者等身份,自以為能打開什麼空間地隨波逐流,目睹評論空間的位移。大眾紙媒時期的「媒體性」已然式微,評論空間的物質條件轉由機構建置,現在更常見的是一場機構主辦的大展把評論也一條龍包辦了,前有論壇後有畫冊,評論在策展時就已決定其可能性。

職業與專業都是一種文化現代性的慾望生產,卻未必具連實在化的形構。許多時候,我更寧願用「流動」代換職業或專業,感覺「現實」遠近,也就不會被「多元開放」的表演藝術產業描述自我欺瞞。但也因為經驗這一段過程,逐漸體認,降臨殖民地的現代物事雖然時常「晚到」,我們正可以「後來」之姿減緩它的加速度。對現代的不適應才是正常的反應。換句話說,這也是評論往往被視為作品衍生文本的根本意義之一。評論,本來就是晚到的。

除卻策劃評論活動,莫兆忠與盧頌寧亦為近二十年兩地劇場共創的推手之一。圖為窮劇場台北—澳⾨雙城聯合製作的《⼤世界娛樂場 II》(2015)。(莫兆忠提供;攝影|陳藝堂)

轉運的第三方:編織「他者」網絡的文化生態

約450年前,航海帝國葡萄牙「發現」澳門以後,澳門從「歐洲在東亞的第一前哨」(岡恩語),到晚清開放沿海貿易港口、因西方聯軍入侵簽訂不平等條約等,澳門的經濟角色一直受到外在因素劇烈影響。進一步說,澳門在經濟上承擔的「轉運」角色,使其在幾個特定的歷史時空皆以「不直接參與」的第三方形象存在,譬如19世紀中期進口鴉片自澳門轉運至廣州等地、民國建立以前孫中山曾在澳門的鏡湖醫院執業且同時組織興中會等。

講這些的意思是,就我旁觀,莫兆忠與盧頌寧正是帶著拉長時間跨度的眼光,重新通過評論的策動,述說澳門。回想長年與澳門劇場的來往經驗,包括從中認識同樣重要的策動者許國權、李銳俊等人身上,啟發了我對於「他者」的想像。這幾位從80或90年代就開始投入劇場的創作者,總是可以用「他者」的眼光策動不同的劇場事務,關照文化生態的發展,同時,這也反映在創作視野。他們將受帝國與賭場資本支配的澳門經濟角色,轉化為文化網絡的編織者。

彼時首訪澳門,逢澳門藝穗節首度更名「澳門城市藝穗節」。多一個「城市」,意義截然不同,環境劇場與公共性成了觀看的起點。那年我曾親睹一部環境劇場《冇水流蓮》,步行於一條溪流(蓮溪)已經消失的新橋區。於今回想,他者的意義之一,正是對消失的意識。

那年我曾親睹一部環境劇場《冇水流蓮》,步行於一條溪流(蓮溪)已經消失的新橋區。於今回想,他者的意義之一,正是對消失的意識。圖為2009澳⾨城市藝穗節,《冇⽔流蓮》。(足跡提供)
吳思鋒( 14篇 )

普通讀者。不專業寫作者及編輯。小劇場工作者。現居東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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