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後期,我曾應臺北「大未來畫廊」林天民和耿桂英兩位畫廊主的委託,先後研究過常玉(1901-1966)和林風眠(1900-1991)兩位藝術家,並撰寫專文。2009年後,耿與林各自成立「耿畫廊」與「大未來林舍畫廊」。2013年,耿桂英女士再委託我為其畫廊的常玉特展,編撰常玉專輯。為此,我根據1997年已寫的專論,刪酌、修訂,並參考新近研究,仍以「常玉—中國現代主義藝術的先鋒」命名;該年10月,耿畫廊出版為專書。
知道我對常玉和林風眠的研究素有關懷,耿桂英女士於四月初告知一則佛光山臺北道場的展訊及展品,引我不少好奇,特地前往觀賞。展場位於道場五樓「人間福報」的迴廊區域——實際就是辦公及行政區外牆——展覽條件十分陽春。即使不論上述兩位藝術家的歷史地位或重要性,光憑他們在藝術市場的相對行情,沒有新臺幣上億,至少也有千萬元的身價。展出的八件常玉和七件林風眠作品,都是布面油畫,不但裝裱極為制式,畫幅尺寸也很規格化。(「人間福報」的「花開自性—常玉、林風眠油畫特展」,可參閱該機構網頁)
號稱常玉所作的八幅油畫,據牌卡說明,有五幅為120號(縱182×橫124.5公分;實際不足120號),另二幅約30號(縱90×橫61公分)。對於長期關注常玉及其藝術的我而言,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有縱高達180公分之作,而且一次看到五件,算是開了眼界。目前已知,常玉畫幅最大者,確實見過124×179公分左右的規模,但都是橫幅作品,數量屈指可數。已知的研究指出,常玉於二戰過後,因經濟拮据,已無能力購買畫布,改以較為廉價的纖維板作畫。
「人間福報」展示的所有畫面,如數都能在國立歷史博物館的藏品和衣淑凡女士(立青文教基金會)出版的《常玉油畫全集》(第二冊)當中,找到可資對應,但尺幅比例都不相同的原始畫面。若就繪畫技巧來看,展出的作品明顯模仿也罷,形象細節含糊,筆觸像是東施效顰,只能說畫工的技巧太過粗糙。不能不提的還有,展品抄襲常玉以書法風格繪寫的「玉」字方印款,細覷便知筆力匱乏,難以亂真。
至於假林風眠之名的七件展品,同樣多有破綻。林風眠偽作泛濫的現象,早已行之有年,不僅混淆藝術視聽,亦擾亂市場行情。「人間福報」的展品當中,有六件都在91×122公分左右(略大於50號,橫幅和直幅都有),尺寸差異微乎其微。對照林風眠較可靠的傳世之作,尺幅大於50號的前期畫作,有六件之多,而且都是布面油畫,簡直堪稱稀世之珍了!
驚奇的還在於,上述六件展品都署有簡式西元年款加月份,分別寫為「42.8」「43.6」、「44.5」、「45.8」、「47.6」、「48.6」等樣式。這些年份都在民國時期,前段為中國焦土抗日時期,也是杭州藝專與北平藝專併校,改制為國立藝專,遷校至重慶的階段;1945年八月,則是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藝專遷返杭州復員之始;後段則是國共內戰時期。對於熟悉林風眠生平、遭遇及創作發展的觀者而言,「人間福報」展出的這些作品很難不讓人生疑。
上述七幅展品,除了一幅仕女,其餘都是戲曲題材;人物開臉的用筆萎弱無力,殆皆贗作。縱觀林風眠的藝術歷程,自1940年代末期,尤其是中共解放中國以後的1950年代初期,他開始系統性地鑽研傳統戲曲,從京劇和越劇的形象汲取靈感。到了1950年代後期,乃至於1960年代,他才真正完成今日人們習見且專屬林風眠的仕女形象。事實還在於,早自1930年代,林風眠就以「調和中西」為依歸,大量創作紙本水墨。遺憾的是,到了文革之初的1966年到1967年,他的住所遭紅衛兵查封,因無處可藏,自己毀壞大量作品。這也是為什麼林風眠的傳世之作,文革之前的數量偏少,後來更以紙本水墨佔絕大多數。
出家人不打誑語,佛門機構卻因專業判斷不足,展出魚目混珠的山寨品。我在展覽現場,目睹信眾與藝術愛好者,將展品當「真」看待。作為佛門機構的「人間福報」,沒有理由以訛傳訛,更有必要究真與導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