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戰敗的日本人只得離開臺灣,這座他們生活已久的島嶼。然而新接手的政府卻規定歸國的行李限制,日本人只得將貴重的家當寄放在認識的臺灣人住處,或是委託臺灣人協助上街販售財產。
灣生畫家立石鐵臣(Tetsuomi Tateishi)用畫筆記錄日本人擺攤販售書冊、掛軸、陶瓷的景象。在目光銳利的畫家眼中,這些古董大多都是贗品:
其中掛軸甚多令人驚訝。然而這裡面有雪舟、狩野派、光琳,近人也有大觀(橫山大觀)、御舟(速水御舟)等,幾乎網羅了日本畫家名鑑上的所有人物。……大部分贗品都曾帶給殖民地異地生活的日本人無上滋潤。真品當然無法供應這麼龐大的需求量。然其所有者皆信其為真,脫手之際不免留住萬斛之淚水。(註1)
這些在政權交替之時流散的真假古物,隨著時間流逝,有的在不同私人收藏間流轉,有的則進入公立博物館的庫房,成為如今臺灣美術史的一部分。然而,我們對日治時期的現代藝術發展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有關日治時期的古董市場,卻還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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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期就有古董擺攤市集?
日治初期,臺北、基隆、臺南等城市,就已出現許多日本人開設的古董店,除此之外也有臺灣人的店鋪,有些店或許可以追溯至清領時期。翻查1920年代臺北市內的古董店名單,可以看到他們大多聚集在大稻埕、艋舺一帶,或許是藉河港之便,節省交通運輸成本,不過也有部分位於臺北城區內。(註2)
這些離鄉背井,前往臺灣謀生的日本商人,並非單打獨鬥。如同今日常見的古董市集,他們不定期會在人潮聚集處舉辦聯合活動,互通有無。如1908年臺灣縱貫鐵路全線通車,臺灣各地舉辦大型慶祝活動之際,臺北的古董商、收藏家選在府前街東本願寺(今重慶南路與漢口街交叉口附近)舉辦展覽會。像這樣的活動,在日治時期時常可見。(註3)
與1920年代末期總督府以社會教育為名義舉辦的現代美術展覽會不同,傳統古董市集重視商業性與娛樂性。如1911年有一位古董商山野新七郎開設商店「新山堂」,除了販售其珍藏的古董,還有煎茶會等活動。(註4)當時日本官紳重要的藝文娛樂場所「淡水館」、「臺北俱樂部」,也會不定期舉辦古董展覽會,同時還有撞球、戲曲活動,十分紛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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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與縱橫東亞的古董商
饒富趣味的問題是,這些日本人古董商,為何不待在日本,而是選擇臺灣作為根據地?我們可以參考以下案例。
根據報導,1910年,一位在清帝國福建省福州經商,從事古董仲介的商人武元正義(生卒年不詳)來到臺南,開設店鋪。他之所以選擇臺南,或許是考慮到福建與臺南兩地的戎克船國際貿易,方便調度與流通貨物。除此之外,武元正義還與其他在福州活動的日僑古董商一同來到臺北,在日本人經營的俱樂部舉辦競標拍賣,備受矚目。(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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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正義之所以選擇在臺灣建立與福建兩地的古董貿易,銷售從中國取得的古董,可能有很種因素。首先,臺灣的地理位置與福建最近,並且屬於日本統治範圍,有語言相通跟政治上的優勢。
其次,當時清帝國社會局勢相當動盪,1895年至1911年間,以孫中山(1866-1925)等人為首的同盟會,在清帝國的各地從事革命起義,製造動盪,也造就文物在社會各階層間的流動。如1911年辛亥革命以後,《臺灣日日新報》報導:「大阪京都各地骨董商,乘革黨事變,欲攖巨利者不少。」(註6)紛亂的局勢,或許提供武元正義這類古董商伺機獲利的機會,將從中國取得的古董運往臺灣,隨後外銷給日本買家。
然而巨大獲利的背後,也蘊藏著風險。一位鹿耳島的商人吉見治三郎(1877-1910)原本在廈門從事古董買賣,他在1910年來到臺灣,在艋舺定居。同年,他與古董商的友人前往漳州從商時下落不明,為此臺灣總督府偕同廈門領事館展開聯合調查,才知吉田在買賣古董時捲入糾紛,遭到廈門當地的清人殺害。(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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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商、假貨、清宮珍寶
講了日治時期臺灣古董市場的人與事,那最重要的「古董」本身呢?
如同前面所說,臺灣由於地理的因素,流入了許多福建、廣東一帶的古董。日治時期文物收藏家宮川次郎(1887-?)在《趣味的臺灣》一書中,曾概述臺灣常見的中國古董,包含廣東的端溪硯,福建的壽山石、興化窯瓷器、龍眼樹木雕等等,感嘆「臺灣具有中國古董儲藏庫的一面。」(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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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中國南方流通的古董,1911年辛亥革命以後,伴隨清帝國覆滅,皇室收藏隨之流入民間,此類消息也傳入臺灣古董市場。如1925年,軍閥馮玉祥(1882-1948)駐軍北京的期間,《臺灣日日新報》報導紫禁城長春宮、永壽宮「儲藏寶物甚多,有為人盜出行跡。最近發見」的情況,反映當時臺灣也對神秘的清室收藏充滿好奇,持續關注這些珍寶的流出與去向。(註9)
社會大眾的好奇心投射在市場上,「清室流出之寶」大量盛行於市,真假難辨,甚至傳出有藏家與古董商聯合哄抬價格、以假貨牟取暴利的消息。如1907年臺南古董市場一度流通大量「贗鼎」,便被認為有當地仕紳參與買賣,獲利極高。(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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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自中國流入臺灣民間的真假古董,甚至成為寺廟醮壇上,用以酬神祈福的珍寶。1924年,臺北大稻埕慈聖宮舉辦建醮,報紙詳細介紹民間藏家陳列壇上的古董種類,不乏「漢代玉圭」、「梁朝瓷塔」、「魏朝古佛」、「隋朝石佛」,甚至是「印度古佛」,其中「漢玉透身如意,聞係清宮流出之寶。」引人好奇。(註11)
另外,古董藏家將珍藏於醮壇上展示,不見得只為酬神、祈福。建醮期間,附近也會舉辦書畫、古董的展覽活動,吸引人氣。(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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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最後,提及日治時期臺灣的古董收藏,不得不提一幅畫。1827年,原本在清帝國湖北任官的畫家周凱(1779-1837)因母喪而解職守孝,期間他為同僚創作了一幅山水畫《青鐙課讀圖》。幾年後,復職的周凱前往臺灣任官,期間不幸病逝。
到了日治時期,周凱的《青鐙課讀圖》輾轉為知名收藏家尾崎秀真(1874-1952)收藏,於1930年臺南舉辦的「臺灣文化三百年紀念會」中,作為臺灣歷史文化的史料展出,並收錄在展覽的圖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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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像尾崎秀真這樣的長年居住在臺灣的日本人,只得放棄既有的事業和財產,隻身遣返日本。這幅《青鐙課讀圖》後由板橋林家後代林宗毅(1923-2006)收藏,晚年將其捐贈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換言之,與繼承自清室舊藏的故宮其他文物不同,《青鐙課讀圖》是流傳有序,傳承於日治時期至戰後收藏家間的文物。(註13)
無論是《青鐙課讀圖》的流傳,或是前述關於日治時期臺灣古董市場的史料,我們可以窺見有別於尋常臺灣美術史書寫的另類路徑。在此命題下,比起真偽,文物在市場、藏家、社會上的影響與流動更為重要,不僅反映了商業、政治、社會等重要議題,也具有將臺灣與東亞貿易網絡連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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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註1 邱函妮,《灣生.風土.立石鐵臣》(臺北:雄獅美術,2004),頁124。
註2 千草默仙,《全島商工人名錄 臺北市商工人名錄 昭和三年三月現在》(臺北市:高砂改進社,1928),頁94-95。
註3 〈骨董盛會〉,《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28-10-28(版7)。
註4 〈新山堂の煎茶と陳列〉,《臺灣日日新報》,1911-10-24(版7)。
註5 據《東亜商工人名録》,武元正義在福建省福州妙巷設店。1910年與同地的古董商長谷川大次郎在臺北俱樂部舉辦古董競賣會。見商工社編,《東亜商工人名録》(東京:同編者,1941),頁F77;〈骨董の入札競賣〉,《臺灣日日新報》,1910-05-28(版2)。
註6 〈骨董商機敏〉,《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11-11-25(版3)。
註7 關於鹿耳島古董商吉見治三郎遇害事件,見〈清國ヘ旅行ノ吉見治三郎搜索ニ關スル件〉,《總督府公文類纂》,1911-09-01,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05341014;〈骨董屋の行衞不明〉,《臺灣日日新報》,1910-09-27(版5)。
註8 宮川次郎,《趣味の臺灣》(臺北市:日本旅行協會臺灣支部,1941),頁35-36。
註9 〈盜舊清室寶物〉,《臺灣日日新報》,1925-05-06(夕刊版4)。
註10 〈臺南贋鼎流行〉《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07-04-13(版5)。
註11 〈稻江醮壇一瞥談〉,《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24-11-04(版4)。
註12 〈建醮中書畫展覽〉,《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24-11-03(夕刊版4)。
註13 關於周凱《青鐙課讀圖》的流傳,見黃琪惠,〈周凱「青鐙課讀圖」〉,《臺灣美術兩百年(上)摩登時代》(臺北:春山,2022),頁6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