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看的公爵夫人》(只是表象上的)
就文明的大多數層面――但不是全部――而言,無論如何詮釋,藝術都是在捕捉和定義美麗的事物。但有違常理的是,竟然沒有藝術家描繪過史上最知名的美人――特洛伊城的海倫。她因為被帕里斯劫持而引發了特洛伊戰爭,而且挺有意思的是:「劫持」只是一種委婉的措詞。劫持聽起來比較秀氣和文雅,事實上海倫承受的遭遇是拉丁文所說的raptus,也就是更醜惡的掠奪。
活躍於西元前五世紀的希臘畫家宙克西斯(Zeuxis),曾為了描繪出絕世美貌而苦惱掙扎,只是可惜啊,我們找不到任何他費心勞力的記錄。海倫及其劫持者╱掠奪者的樣貌和相關事蹟,經常出現在遠古的紅繪彩陶上,但我們所看到的臉孔不過是滑稽拙劣的描摹而已。然而,海倫的美貌撼動人心,甚至足以引發戰爭,這樣的概念在歐洲文明中仍是普遍可見。
而海倫這張神祕未知的臉孔,也催生出一句關於美麗的偉大詩句。在英國劇作家克里斯多夫.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所寫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歷史》(The Tragical History of Doctor Faustus, 1592)中,悲慘的故事主角耽溺於他與魔鬼締約後所獲得的報酬。浮士德以靈魂的長遠未來作為交換,和魔鬼達成了一樁不智的短期協議――在往後的二十四年裡,他得以接觸、享受這世上所有的知識與樂趣,而其中一項樂趣就是見到史上最美麗的女人。於是,魔鬼的代言人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便安排讓海倫現身了。「這就是那張讓千艘戰船齊發啟航的臉龐嗎?」浮士德想起特洛伊戰爭中的那場海戰,如此問道――也許他是對這位絕世美女感到失望吧!
美國作家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則從馬羅的台詞汲取靈感,造出了millihelen――「千分之一個海倫」這個測量美貌的新單位名詞,其所代表的就是足以發動一艘戰船的美貌程度。
而法蘭德斯畫家昆丁.馬西斯(Quentin Massys)1513年為「奧地利的瑪格麗特」所完成、並取名為《老婦人》的畫像,在倫敦國家美術館(London’s National Gallery)不可思議地大受歡迎――這是館內紀念品店最暢銷的明信片,則表明了這項匪夷所思的法則:醜陋絕不是一定讓人反感的。相反地,這個古怪又畸形的老婦人――她通常被稱為《難看的公爵夫人》(The Ugly Duchess),同時也是約翰.田尼爾(Sir John Tenniel)創作《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1865)書中駭人插圖的靈感來源,卻是來到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的遊客們爭相參觀的超人氣作品之一。
昆丁.馬西斯的畫作《醜怪的老婦人》(A Grotesque Old Woman, C. 1513)(又名《難看的公爵夫人》),油彩、橡木。 路易斯. 卡洛爾(LewisCarroll)的名作《愛麗絲夢遊仙境》(1865)中的公爵夫人角色,成為很多小孩童年時的夢魘,其造型靈感即是源自於昆丁.馬西斯的畫作。卡洛爾也創造了一個新詞「uglification」(意指「醜化」)。
對於北方文藝復興運動的畫家而言,疾病有一種殘酷的奇幻魅力。馬西斯的模特兒正受苦於「畸形性骨炎」(Paget’s Disease),這是一種代謝不正常導致的骨骼病變,通常影響到的是下半身,但這位模特兒的症狀則是表現在臉上。在這個病例中,被拉開的上顎造成異常膨脹的上唇和擠成一團的鼻子,她的前額和下巴也是突起的,而有人可能會認為,她的鎖骨和手臂也有同樣的症狀。
這幅畫像的主角曾被認為是一個幻想中的怪物,也許是馬西斯從好友達文西那兒汲取了靈感而想像、創造出來的――不過如今已經認為這是一次取材於自然的忠實觀察,不管這個現象有多麼不幸。X光透析顯示,馬西斯在作畫過程中曾經進行非常精細的修改。我們知道馬西斯和達文西熟識、也會彼此交換畫作,但他如果只是改編某幅達文西的原作,就不可能會有這一連串的修改。
滴水嘴獸:邁向新理論
怪奇之物給我們的感受,更趨向於迷人而非不安。「滴水嘴獸」所受到的喜愛,無疑就是醜陋有多討人喜歡的證明。所謂的滴水嘴獸(gargoyle),是裝置於中世紀建築上的一種人形怪物雕飾,通常─但不總是如此─作為雨水噴口的偽裝修飾,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巴黎聖母院的「怪獸走廊」(Galerie des Chimères in Notre-Dame)。現代的滴水嘴獸也出現在紐約曼哈頓的克萊斯勒大廈,但它們已是單純的裝飾而不具有功能性。Gargoyle 這個字是源自法文的gargouille,意指「喉嚨」,不過Gargouille 同時也是盧昂附近塞納河中一隻可怕龍獸的名字。
日常中的醜陋――這是巴黎聖母院的滴水嘴獸。獅、狗、蛇、鷹,間或還有幻想中的合成怪獸……滴水嘴獸通常都是些怪誕奇特的雕像。 除了跟中世紀關連密切,它們在古希臘和爵士年代的曼哈頓也曾為人熟知。那凶惡嚇人的外觀,其設計用意是要驅逐惡靈。 1724 年,《倫敦建築法》強制規定建築物要裝設落水管之後,這些滴水嘴獸的排水口已成多餘,它們也就此消失在英國的建築中。
基於它們在建築上的特定作用,滴水嘴獸gargoyle 是真的會「漱口」(gargle)的。如果考量到它們的功能是作為裝飾性的設備,以將教會建築屋頂所流下的雨水轉引至怪獸的噴嘴中排出,這確實是個有意思的例子,說明了刻意的醜陋和有效的功能會有意識地被連結起來。一七二四年,《倫敦建築法》規定建築物都必須裝設把簷溝水引至地面的落水管,也等於有效終結了滴水嘴獸在英國的壽命。
耐人尋味的是,正當ugly「醜」這個字試探著要進入英語體系,工業革命即將讓醜陋變成見仁見智的爭辯議題時,這些最為人熟知的怪奇表徵卻被立法廢除而不復存在。
對於恐怖的愛好
滴水嘴獸是可愛的,但這也許是中世紀人們的心態比較能夠面對日常中的醜陋。對工業革命或及其之後的人們來說,醜陋很容易就會跟邪惡和恐懼連結起來。法國詩人夏爾.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在其所著的《愛的慰藉格言精選》(Choix de maxims consolantes sur l’amour, 1846)中,曾經如此解釋:「醜陋的臉龐所引發的歡愉,是源自一份渴求未知與愛好恐怖的神祕情感。」所以,《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的佛地魔有著一口爛牙,應該長著鼻子的地方則有難看的細小裂縫,再加上氣勢懾人的光頭,一張臉則滿布著雪花石膏般的紋路。
如今,「美麗(beauty)」這個字已經因其所暗示的優越感,而在某些美國校園中被禁用,醜陋也因此正在進行一部分的重整。或者,如果「重整」這個說法不夠恰當,關於醜陋的概念至少也正在被有意識地檢閱之中。有些人主張,我們對於誰難看誰不難看的紛擾議論,是最後僅剩的歧視偏見之一。事實上,舊金山和華盛頓就真的頒布了市政法令,嚴禁基於美學理由所產生的職業歧視。
一九九四年,《美國經濟評論》(American Economic Review)曾經刊出一篇名為《美麗與勞動市場》的論文,內容主張所謂的「美麗溢酬」(beauty premium)就是指:其貌不揚的人比起先天占有容貌優勢的人,最多將會少賺10%的薪資。只不過讓人沮喪的是,文中並沒有對美醜進行某種定義,好讓人資部門或許能據以沿用,有助於避免歧視。一位加拿大社會學家安東尼.辛諾特(Anthony Synnott)表示:「談論醜陋主義(uglyism)向來都是有違政治正確的。認為漂亮的人都善良、醜陋的人都邪惡是毫無根據的,但我們卻都這麼想。」
全球最知名的設計與流行文化評論家之一,也是暢銷書作者、專欄作家、廣播人和展館管理者。一九八○年代初期,他曾與設計界領袖人物泰倫斯‧康藍爵士(Sir Terence Conran)在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和亞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共同完成「鍋爐房計畫案」(Boilerhouse Project),這是英國第一個常設性設計展,之後貝利並成為倫敦設計博物館(Design Museum in London)的執行總監。他也曾擔任許多設計師、建築師以及各品牌的諮詢顧問,其中包括福特汽車、Absolut Vodka、可口可樂、福斯汽車、BMW、Harvey Nichols 精品百貨等。身為坦率敢言的藝術設計權威,他也經常出現於電視媒體,並定期在報章雜誌發表論述。他在全球各地的大學授課講學、獲頒法國藝文騎士勳章,同時也是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榮譽會員、威爾斯大學榮譽院士、利物浦表演藝術學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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