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紀孝行章第十」,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作於北宋元豐八年(1085)的李公麟〈孝經圖〉卷(圖1),最早見於南宋周密《雲煙過眼錄》之著錄,民國時曾由著名書畫鑑藏家王季遷收藏,後轉手由唐騮千家族購藏,並於1996年捐贈予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成為該館鎮館之寶。此幅畫卷創作之機緣,乃源於一位在「鳳閣」擔任舍人的楊公,深感《孝經》作為「六藝根本,百行世訓」的重要性,遂懇求畫名卓著於當時的李公麟將該書轉譯為圖畫。彼時完成之原作,乃以一圖配一文的方式,將《孝經》十八章的內容製為圖卷之形式;雖說其在流傳過程中不幸佚失三段、僅存15圖,然此風格典雅古樸、人物形象生動傳神之畫卷,仍足可代表李公麟藝術風格的最高水準。以下便由幾段圖畫的賞析,帶領讀者一同進入《孝經》的世界,看李公麟這位才情滿溢的詩人畫家如何以巧筆詮釋「孝」此一歷久彌新的永恆主題。
「士章第五」、「紀孝行章第十」展現愛,讓父母開心
《孝經》第一章首先「開宗明義」,由孔子向曾子闡述其主旨,即: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也是教化的根源,接著再於後面的「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等五章,逐一論述孝道對於五種不同社會階級的意義與重要性。如「士」章即特別指出:士人侍奉父母須有愛心,又無論是侍奉君王或長上,也都必須忠誠與順從,如此才能保有俸祿與職位,並守住對祖先的祭祀責任。
圖2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士章第五」,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針對此內容,李公麟在〈孝經圖〉卷「士章第五」(圖2)描繪了兩名老人盤坐於床榻上,前方跪著一位進呈酒食、神態極為恭敬的士人,另有一位女侍以手捧盤,立於床榻旁殷勤侍候;此外,床榻周圍還配置有日常生活或祭祀所使用的香爐、盤、鑑、鼎、彝等器類,表示對長輩的崇敬之心。值得留意的是,由於李公麟在鐘鼎古器方面的知識非常淵博,不僅熱衷於研究、購藏古器物,還曾為自身所收藏的古器物繪製圖像,編著成《考古圖》,因此畫中每一件青銅器的造型都經過嚴加考訂,與現在考古出土的文物並無二致,顯見這位畫家的博古和深厚的文化素養。
圖3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紀孝行章第十」,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侍奉父母除了需有敬愛之心,重要的是還要讓父母感到歡愉。《孝經》「紀孝行章第十」便提到:日常家居時,要對父母恭敬;奉養父母飲食生活時,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服侍;父母生病時,要帶著憂慮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後,要竭盡悲哀之情料理其後事;祭祀先人時,則需得嚴肅對待。也因此,李公麟對於此段圖像特別選擇了「養則致其樂」這句文字加以詮釋(圖3):只見畫中一位士大夫扮成「老萊子」的形象,手裡拿著玩具取悅高堂雙親,而對座的夫人及中間的小孩則各自擊鼓奏樂、著戲服跳舞助興。整幅畫巧妙地傳達出父母與子女間那不因年齡身分而改變的親情,不僅豐富了《孝經》文字的內涵,也使之亙古恆新。
圖4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三才章第七」,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三才章第七」相揖有禮、演樂歌舞,方為社會和諧之道
《孝經》第七章的「三才」,指的是天、地、人,講述的是「孝為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的道理。其大意是說,上位的君王如能以身作則,教導人民博愛、仁義,並且用禮儀和音樂引導他們,人民自然就會和睦相處,謹守法令。李公麟為了表現孝行在社會各階層人們之間所反映出的和諧關係,因此在畫面中描繪出春日踏青時,眾人相揖有禮、或宴飲、或談或舞的歡愉場面(圖4)。如在畫面之右下角,可見一身為人子者於上馬離開前,轉身向其父母作揖告辭;其左方也有一名孩童拱手向老人致意,並有兩位書生為了讓路相互鞠躬答禮。在其上方還有群眾聚集,奏樂歌舞,表達出音樂對社會和諧之重要性。有意思的是,作為一位文人和社會觀察家,李公麟在畫面左上方特意描繪出兩名衣衫襤褸的流民,一針見血地傳達出社會底層百姓於歌舞昇平背後之生活苦態。畢竟在〈孝經圖〉成畫的數年前,北宋才因推行新法失敗,導致流民四起。李公麟此番安排,無疑隱含了欲使為政者引為誡鑑之意涵。
「聖治章第九」聖人祭天,通往權力的頂端
「聖治章第九」乃由曾子提問:在聖人的德行當中,難道沒有比孝道更偉大的嗎?孔子則回答道:人類的德行之中,沒有比盡孝道更為重要的事。盡孝道時,沒有比父親更為重要的人。對父親盡孝,則沒有比在祭天時將祖先配祀於天帝更為重大的事了,目前只有周公能夠做到這一點。
圖5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聖治章第九」,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簡言之,本章中不僅提起盡孝的差序格局,也談到了祭祖在孝道中至關重要的地位,更明示出全國性祭祖之最高禮節,莫過於皇帝以天子的身分舉行祭天的儀式。有鑑於此,李公麟在「聖治章第九」這段圖畫中(圖5)先畫出一段長長的階梯,待拾級而上便能通往頂端的一座露天祭壇。只見祭台中央擺著一塊用來祭天的玉璧,祭壇上方有形似星座的符號標記,乃代表諸多天神,至於環繞著祭台及祭壇之底部,則可見油燈熾烈燃燒著。人間至高尊位身分的天子與首席司儀官,便跪在此神聖的祭台前,於鐘、磬等樂器之伴奏下,準備與天帝和祖靈溝通,好讓自己的統治權力與天命相互連結,賦予帝國生生不息的生命。在此,李公麟巧妙地利用金字塔形的構圖,將祭天場景置於畫面頂端,並利用人物的位置與活動來暗示帝國運作中君尊、臣卑關係之次序,使得〈孝經圖〉既是一幅詮釋儒家經典的圖像,亦為理想聖君所轄帝國形象之完美呈現。
圖6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諫諍章第十五」,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諫諍章第十五」要不要勸諫皇上好為難
「諫諍章第十五」主要談及了盡孝道並非一味地採取服從或諂媚的態度,而應當在父母或君王有過錯時給予勸諫,否則便是不義。縱觀李公麟描繪〈孝經圖〉時,雖遵守著儒家所建立的君尊臣卑之人倫秩序,但他在此段畫面中為呼應本章內容,遂以君臣激烈諍對的一幕(圖6)作為描寫重點,鮮明呈現出君臣之間因為政權和道德力量之衝突所產生的緊張對峙關係。
只見畫面中央有一名鞠躬而立的臣子,正不卑不亢地向皇帝進諫;其面前的天子則面露不悅,雙手緊壓於膝上嚴肅端坐,似乎隨時有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之可能,更別提皇帝身旁還站著一位垮著臉、令人望而生畏的皇后。如此之場景和凝結的氣氛,遂使一旁的兩位士大夫開始焦躁不安地竊竊私語起來。在崇尚文治的宋朝,皇帝雖享有絕對權威,但在儒家體制所建立起的官僚體系中,其權力還是受到某種約束,如御史臺諫官便有權力監督皇帝,唯其職能是否能充分運作,在很大程度上仍端賴著進諫者的勇氣和良心,畢竟此乃性命交關之事,在孔教倫理和現實世界之間還是得取得某種平衡。
「事君章第十七」雲的那一端,你選擇仕或隱?
士人們在官場生活中的苦惱,除了該不該勸諫皇上,當然還有一旦失寵要如何自處的問題。《孝經》「事君章第十七」針對此事如此說道:在朝廷為官時,要想著如何竭盡忠心;待退隱居家時,則要想著如何補救君王的過失。如此一來,君臣關係才能長久和諧,彼此相互親愛。
圖7 〈宋高宗書孝經馬和之繪圖〉卷,「事君章第十七」,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廖堯震
圖8 宋李公麟〈孝經圖〉卷,「事君章第十七」,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廖堯震
一般宮廷職業畫家在描繪「事君章第十七」這段內容時,可能會畫出臣子向皇帝曲躬行禮、表現其一片忠誠的場景(圖7),但李公麟卻在畫面上大膽地利用一團雲霧,將整個畫面分為對角兩半(圖8):雲左上方的一半,表現出一位士大夫正向君主諫言,而雲右上方的一半,則見同一位士大夫隱居於私人居所,想著該如何彌補自己的錯失。也就是說,畫中同時呈現了士大夫面臨「事君」與「退隱」之間的抉擇時,其內心的衝突與煎熬。李公麟雖在朝為官,身處於新、舊黨爭不斷的北宋,卻是一位具有林泉之志和隱逸思想的文人,正如同其老友蘇東坡所云:「伯時有道真吏隱,飲啄不羨山梁雌。丹青弄筆聊爾耳,意在萬里誰知之。」或許正因如此,才能讓李公麟一生未陷入任何紛爭或遭致貶謫。而此幅「事君章第十七」,實足為其仕途生活之箴言。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Richard M. Barnhart《Li Kung-lin’s Classic of Filial Piety》,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993。
Wen C. Fong《Beyond Representation:Chinese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8th-14th Century》,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992。
中國歷朝普遍重視儒學,在藝術上亦經常以儒家人物或經典作為繪畫題材。究其緣由,除了繪製可供瞻仰的聖賢肖像能起到「成教化、助人倫」的作用,倘將儒學經典轉換為圖像,同樣有助於儒家思想的推廣和普及。而說起眾經典中最常作為圖繪之取材的文本,則莫過於孔子所述的《孝經》了。
這部著作乃是以孔子及其門徒曾子對話的形式,談論孝道和以孝治理天下之法則,以供後世楷模。姑不論自宋代開始即不斷有學者質疑此書並非孔子所撰述,而應出自後人附會,但當時的儒者仍是對這部經典寄予厚望,盼藉之能振興儒家倫理,遂將其正式列為「十三經」之一,成為新儒學的重要經典。而此書的精神主旨和內涵,也在宋代首席人物畫家李公麟的妙筆生花下得到絕妙的體現,成為流傳至今仍被奉為不朽的繪畫藝術傑作——〈孝經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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