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山水畫巨匠范寬(約950-1031間),籍貫陝西華原,即現今陝西省銅川市的耀州區。當地現在還有一條街以「華原」為名,並豎立牌坊,上面的匾額以柳公權(778-865)書體鐫寫「華原街」三字。因著這層地緣關係,范寬亦屢次被後人稱呼為范華原。(註1)
2011年12月底,筆者應西安文理學院之邀,首度前往銅川耀州參訪。當時,雖震懾於能夠親眼見識范寬的故鄉風物之美,不過受限於時間短促,而且嚴冬裡山川積雪凝凍,木葉搖落蕭索,總感覺意猶未盡,未能掌握周全。因此,2018年6月間,筆者決定再度往訪銅川照金山脈,目的就是希望能補苴當年所未見,尤其是春夏之際,林巒草木華滋的景象。(註2)透過實景與范寬〈谿山行旅圖〉的交互參照,援以追索出畫家筆墨造境的源頭。
圖景互證
徽宗敕撰《宣和畫譜》(1120)中,記載御府收藏的范寬作品,凡58件(註3),但其中並無與〈谿山行旅圖〉同名之作,今名應是根據畫面上方詩塘董其昌(1555-1636)的題記「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而訂定。從畫中草木葱欝的景象來推斷,此作初始的品名,比較可能是《宣和畫譜》裡提及的〈夏山圖〉、〈夏峰圖〉或者〈夏山煙靄圖〉。

〈谿山行旅圖〉是以雙幅絹拼合而成,全畫縱206.3公分,橫103.3公分。此畫在近、中、遠三段式的基本架構中,藉著推高主山、拉近中景、細膩描繪近景行旅,與巍峨山勢形成強烈對比等手法,締造出一種如臨真境的壯偉意象。長期以來,研究學者對此作在藝術史上的崇高地位,已大致定調,惟畫中所繪景致究竟位在何地,卻迄無明確的答案。然而范寬對景物細節的描繪,又是如此地真實,總讓人心生期待,希望能找出畫中取境的可能元素。
宋代著錄中,對范寬的行蹤記錄得相當簡略。郭若虛《圖畫見聞誌》(1085),僅說范寬「嘗往來雍雒間」(註4),徽宗敕纂《宣和畫譜》則記載他「常往來於京洛」,「卜居終南、太華岩隈林麓之間」。「雍雒」與「京洛」約當今日陝西關中到河南洛陽之間。終南山指的是陝西境內的秦嶺山脈;太華山又稱西嶽,在西安東側,與秦嶺相接。筆者請教過曾親自往訪終南山、太華山的學者,包括韓長生、丁羲元等人,他們都表示在這幾個地方,迄未發現與〈谿山行旅圖〉中相同的岩峰巨壁。可見此圖的創作原型,並不在上述地點。
近十年來,幾位學者透過實景勘查,相繼撰文指出(註5),〈谿山行旅圖〉與范寬故里附近的照金山脈,無論石質與林相,均頗有相通處,這也是筆者探訪照金的主因。底下即例舉所見,用資比對。
寫山原型
照金山脈距離耀州區西北約54公里處,相傳隋煬帝(604-617在位)當年巡行此地時,看見群山在陽光映照下,發出宛如黃金般的耀目光華,不禁讚嘆「日照錦衣,遍地似金」,從此才有了「照金」之名。
▼薛家寨
筆者造訪的「薛家寨」,就坐落於照金山脈東北部,據說是因為唐代薛剛(8世紀)曾在此地屯兵而得名。此地現在已規劃為「照金丹霞國家地質公園」,海拔最高處逾1600公尺,石質多屬礫岩,地勢陡峭,山壁上大多沒有植被,僅峰頂有灌木叢生。灰黑色的山體裸露在外,表面呈現出無數細小的岩塊並摻雜著土石,頗有壁面斑駁崩落的感覺。假使是現代畫家,若想以筆墨去寫生這樣的量體,恐怕還真得使用短筆觸,一層層的交錯堆疊,才有可能得其彷彿。

米芾(1051-1107)《畫史》裡指出,范寬的山水畫「山頂好作密林」、「遠山多正面折落有勢」(註6),以這兩句話來對照〈谿山行旅圖〉的主峰,不僅若合符節,即使用以形容薛家寨的山勢,也同樣貼切。〈谿山行旅圖〉中央主山的峰頂,分布著一叢一叢低矮的灌木,與筆者站立在照金山腳下仰望的地理景觀,極為神似。惟〈谿山行旅圖〉對於峰頂灌木的描寫,是屬於俯瞰角度,倘若有機會以空拍機針對薛家寨進行攝影,肯定可以擷取到更為近似的視覺影像。

若再仔細比對實景與畫作的差異,范寬在〈谿山行旅圖〉裡,顯然運用了更為集中和強化的手法,利用有限的幅面,讓主峰高聳入雲,宛若「巨碑」般迫人眉睫。薛家寨雖亦峰峰獨立,但整體山勢較為連綿,與畫中之山,稍許不同。
米芾《畫史》形容范寬畫山的特色是「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郭若虛《圖畫見聞誌》則說他善用短促的中鋒「槍筆」(註7)。至於最為後世所熟稔的「雨點皴」,則出自明代著錄,諸如陳繼儒(1549-1639)《妮古錄》、唐志契(1579-1651)《繪事微言》、汪珂玉(1587-?)《珊瑚網》、朱謀垔(約1592-1649)《畫史會要》等書。其實范寬所處的北宋時代,「雨點皴」之名尚未出現。
放大檢視〈谿山行旅圖〉中描繪山石的筆法,大抵是以中鋒短線,千筆萬筆,逐層疊搭,線條的方向也並不一致,下筆有時感覺很隨興,但整體卻毫不紊亂,極能掌握山體崢嶸堅實的質感。
▼神德寺&肅成院舊址
除了薛家寨,筆者也前往位於銅川耀州照金鎮的神德寺舊址,以及位於銅川市西北郊玉華鎮的肅成院舊址,探勘兩地的地質結構。
神德寺的前身是北魏的龍華寺,唐時改名。北宋末毀於戰火,金代重現為明德寺,明、清復續作修繕。不過,原先唐代的神德寺遺址所在之地,現在已盡成當地村民種植作物的農田,地面雖然猶遺存有殘磚碎瓦,但已經難以還原寺院當年的樣貌了。倒是站在遺址的位置,可以遠眺綿延的照金山脈,與薛家寨所見的地質特徵如出一轍。

肅成院是唐代玉華宮內的佛教建築,也是玄奘法師(602-664)晚年禮佛與圓寂之所。此地的岩洞,礫岩表面頗多下陷的凹洞,與〈谿山行旅圖〉前景大石所見,頗多相似處。鄰近地區的大香山寺,亦偶見礫岩表面有凹洞,顯然是整個區域地貌的共通特點。


山中古剎
〈谿山行旅圖〉的主山右側,有一道從山坳處傾瀉而下的細長瀑布,瀑底煙霧空濛,自然形成主山和中景的分界。在懸瀑的正下方,幾重高低錯落的寺觀,半掩於中景山鋒的樹林後面。畫中寺觀的結構十分完整,可以逐一辨識每處屋脊、飛簷、斗栱、柱椽等部位的細節,由於描繪精準,洵非畫家憑空想像。筆者再訪銅川時,也特別前往范寬故里附近的大香山寺進行考察,希望能找出畫中建築可能的線索。

▼大香山寺
大香山寺位於陝西銅川耀州區西北45公里的廟灣鎮境內,始建於符秦時期(351-384),北宋雍熙年間(984-987)復敕建勝果院,至今已有千餘年歷史,是中國早期著名的佛教聖地。此地古稱「大三石山」,後來改名為「天寶峰」,至清代嘉慶二十三年(1813)重整寺廟,始換成今名。
驅車前往大香山途中,遠望寺廟位置所在的巖岩,感覺外觀與薛家寨頗為相近,因為兩地都屬於山頂受到沖刷、崩塌、剝蝕之後,所形成的丹霞地貌。大香山景區由三座大型石寨組成,略呈東西方向延伸,寺廟即分布於山頂以及山腰間。

目前大香山寺的清代建築,與宋時所見,自然有所不同。但是當筆者登上峰頂,從高處俯瞰,寺廟背倚懸崖,下臨絕壁的地理位置,與〈谿山行旅圖〉中所繪的寺廟,依舊相似度頗高。加上山壁裸露、峰頂灌木叢生、山腳林木茂盛的烘托,更是令人有如入畫中的錯覺。

江流有聲
〈谿山行旅圖〉的中景與前景之間,有兩條溪澗分別由畫幅的左右兩側向下流瀉,最後在前景大石的後方匯合為一股潺緩的水流。由於河床裡大小石塊夾雜,高低的段差,自然形成了多道階梯式的湍泉,當觀畫者的目光循著水流的方向前進時,耳際彷彿可以聽見泉水相互撞擊的聲響,音樂感十足。米芾《畫史》裡描述的「溪出深虛,水若有聲」,正好與此境相合。

筆者兩度走訪照金山時,也幾次行經山谷中清淺的溪流,見識了嚴冬溪水潺緩,與夏日水流豐沛的迥異景觀。相較之下,〈谿山行旅圖〉裡所表現的,自然是夏季的景象。范寬以近乎隨興的快速筆觸,勾畫湍泉在水道中奔流跳躑,和與岩石相互撞擊後,所造成的細碎波浪,形象既活潑又生動。透過相機鏡頭的高倍放大,可以看得格外清晰。


至於〈谿山行旅圖〉的一線懸瀑,雖迄未覓得真景,但2010年初訪照金山時,在山壁凹陷處,確實有目睹一道道凝結懸空的瀑布,在灰黑色山體的對比之下,顯得格外白皙透亮。如果擷取片段,來和畫中瀑布做一對照,確實不無相似處。反而是2018年的夏日裡,或許是雨量不足,即使經過相近的地點,當年的瀑布都已經完全乾涸,無法見到原先指望的水氣蒸騰、薄霧橫空的景象。自然天候更迭無常,只不過相隔數年,卻變化若此,難免令人悵然,大呼可惜了!

中: 冬季照金山尚可見到半山腰凍結成冰柱的瀑布。2011年12月攝。攝影/劉芳如。
右:夏季照金山已乾涸的瀑布凹谷。攝影/劉芳如。
雜樹成林
〈谿山行旅圖〉的中景部分,描繪了許多型態各異的樹木,後方為針葉樹,前方則為闊葉樹。樹葉多數是用墨線圈定輪廓,內部再添加淡彩。葉形的變化異常豐富,有的形狀宛如菊花層層交疊,有的又似傘狀由中心向外撒開。樹幹的外廓及木瘤,俱用黝黑的墨線勾勒,落筆極見強勁剛健,樹身用淡墨短線堆砌,筆法與畫土石的方式大抵相埒。樹根大部分外露,彷彿動物的腳爪,用力擒住地面一般。


筆者前往照金地區考察時,也注意到當地生長的樹木,確實有很多樹根外露、枝幹虯曲的景象,與〈谿山行旅圖〉相近。而在大香山寺附近所見的雪松和側柏,則可對應到畫中的針葉樹。至於闊葉樹,當地原生種的槲櫟、毛黃櫨,葉片呈寬闊的橢圓形、並由中心向外展開,都很適合用夾葉法來模擬其形狀結構。

右上下:大香山寺的雪松與側柏。攝影/劉芳如。

行旅和驢隊
〈谿山行旅圖〉中,最能夠呼應畫題的,除了中景挑著經卷,獨行於山徑的行腳僧之外(圖21),就屬近景那支驢隊了。四頭毛色深淺不一的驢子,在一前一後兩名旅人驅策下,背馱著沉重的行囊,邁開腳步,由東向西踽踽而行。逐一觀察這四匹毛驢,無論頭頸、四肢的表情、動作,均刻畫細微而寫實,縱或相隔千載,彷彿猶能聽見噠噠的蹄聲。


2011年冬,筆者驅車往訪照金山途中,就曾欣然與兩頭毛驢邂逅。2018年再訪,儘管幾經尋覓,終究沒能攝得毛驢的影像,難免小有遺憾。不過據當地人描述,驢子在陝西地區,始終是居民馱運的工具,即在今日仍偶可得見。
簽名密碼
就在驢隊的後面不遠處,造型撒開的樹葉當中,隱藏著范寬的簽款。略淡的筆跡,加上周遭還有一些橫向的線條交錯,的確並不那麼容易被辨識出來。毋怪千載之間,這幅名作始終被當成是一幅無款的作品。連清內府纂輯的《石渠寶笈初編》(1745),也是以「素絹本墨畫,無款。」來登錄此作(註8)。直到1958年8月5日,故宮前副院長李霖燦和技工牛性群在一次面對原作時,共同發現了范寬落款的位置,〈谿山行旅圖〉的密碼才從此破解。

結語
綜整此次在照金山、大香山寺地區所觀察到的地理景觀,的確與〈谿山行旅圖〉畫中主山正面折落、陡峭雄強的氣勢,不乏相符之處。漫行其間,彷彿走進熟悉的范寬山水畫一般,自然興生出莫名的震撼與感動。足見此作無疑是范寬長期觀察自然地貌之後,參酌己意所締造而成的偉構。
北宋劉道醇(11世紀)在《聖朝名畫評》裡,記述范寬作畫的靈感,是源自於「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雖雪月之際,必徘徊凝視,以發思慮。」(註9)《宣和畫譜》裡則指出,范寬是因為深刻體悟到「與其師於人者,未若師諸物也。與其師於物者,未若師諸心」,故能「善與山傳神」(註10)。筆者容或無法仿效他「危坐終日」,但在山林間上下行走,環顧四方,倒也差可揣摩范寬當年觀照自然的實踐精神於萬一,是以發為斯文,與讀者分享。
今年10月6日至11月16日,故宮策畫的「鎮院國寶—范寬.郭熙.李唐」特展中,〈谿山行旅圖〉原作,將會搭配8K高畫質影片同步展演,相信必能滿足觀眾飽遊臥看、鉅細靡遺的想望。本文之末,謹藉助一段為展覽撰寫的長短句,來向鎮院國寶范寬〈谿山行旅圖〉致敬。
范寬,這位出身華原的山中隱士,
以他獨到的自然觀察力,
創造了令人無比震撼的恢弘巨障。
密密點畫的筆觸,
彷彿撲天蓋地的雨點。
那道從天而降的懸絲瀑布,
為半掩於樹林中的古剎,
敲擊出最清亮的梵音。
在渺小旅人和驢隊的背後,
巧妙地鑲嵌了范寬的簽款;
千載之間,始終無人解密,
孤寂地演繹著這段谿山行旅的絕妙故事。
註釋:
註1 耀州城北,目前尚有一小村,名曰「范村」,但不確知是否即范寬的出身地。
註2 本次考察之行,獲「潘思源主管人員獎助計畫」的經費贊助,以及西安文理學院的研究團隊協助,特此申謝。
註3 宋 徽宗敕撰《宣和畫譜》,卷11,頁8-9。收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
註4 宋 郭若虛《圖畫見聞誌》,卷4,頁2。收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
註5 參韓長生〈對景造意,寫山真骨—范寬傳世山水畫與其故鄉照金山脈之關係〉,《美術觀察》2010年2月,頁106-107;徐華〈照金地形與范寬谿山行旅圖比較—陝西省國畫院畫家赴范寬故里考察〉,《美術》2013年8月,頁111-114;丁羲元〈范寬溪山行旅圖新證—華原耀縣照金之溪山粉本〉,2015年10月,未刊稿。
註6 宋 米芾《畫史》,頁13。收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
註7 宋 郭若虛《圖畫見聞誌》,卷1,頁15。
註8 清 乾隆內府《石渠寶笈初編》,卷26,頁25。收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
註9 宋 劉道醇《聖朝名畫評》論范寬,收在清康熙 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50,頁3。
註10 宋 徽宗敕撰《宣和畫譜》,卷11,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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