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化幽微的情懷
向來以油畫為人著稱的洪凌,在接受正規的學院訓練之前,其藝術啟蒙可追溯於孩提時期所見的水墨山水畫作,並經由曾任職於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的外公所收藏的《故宮週刊》認識中國歷代名家之作,爾後更進一步拜師習畫。因此,水墨畫自是洪凌常年未輟的創作,不僅在其藝術生涯中別具標誌意義,更可以由此看出洪凌遊刃於東西藝術媒材與思維的「意象山水」有兩種迥然不同的視覺呈現;異於油彩的斑斕繽紛、將空間壓縮為平面的美感,水墨之作更是將傳統文人氣度和風骨表現得淋漓酣暢。
大尺幅的油畫固然震懾人心,然而,洪凌也坦言在投入全副心力於創作的過程中甚至會感覺到自己連行走的姿勢都帶有緊張感,此時提筆的水墨創作就是他作為一種轉換與紓解情緒的調劑方式,承載的是藝術家內心幽微且細膩的情懷。「冥然歸隱,是萌發於創作大件油畫和小幅國畫之間的一種情境;身處在當代的、急速的社會以及內心追尋放鬆、希望自由甚至是歸隱的心情狀態。」在洪凌看來,這些自去年陸續完成、猶如日記的畫面,「實際上也是一種心理獨白,有時候是孤寂的、傷懷的、悠遠的。冥冥之中,有一股淡淡然的歸隱之感。」
無論是由古剎、怪松、峻嶺、雲霧所形塑出孤高奇絕的靈秀意境,抑或是點綴以農舍、蓬舟、村人、牲口所營造而成平易近人的鄉間景象,悠悠然的畫面調性無一不令觀者神往。在「可行、可望、可遊、可居」的境界以外,洪凌更進一步打破傳統水墨呈現的題材,每一個情景都是他曾經走訪過、感受過的生活切面,更因著筆隨意走的自然心性,透過皴擦點暈的運墨,逐步疊砌出內心的山水之姿。畫面在實景與幻境之間遊移,在似與不似之間,林木疏密錯落、身處其間的人物或隱或現,洋溢著素樸的野趣,更顯出藝術家徜徉自得的心境。除此之外,強調光線的重要亦是洪凌在水墨創作中值得細細品味的特色,此次展出的「冥然歸隱」系列,經常可見溫暖的朱紅自深沉的幽黑中逸出。在不同濃淡的墨色裡,硃砂既明亮又穩重的質地在其中繾綣流轉帶出自然的溫潤之美。
洪凌《冥然歸隱01》.水墨紙本.57×69 cm.2016-2017。圖|索卡藝術中心
《冥然歸隱01》描繪著非洲旅遊的景象,環繞畫面的卷雲和樹木組構出奇幻的構圖並產生強烈的動勢,顯現出原始而生氣蓬勃的熱帶風情,在令人炫目的同時也感受到熾烈陽光照拂的熱度。而《冥然歸隱02》則是造訪南極所見的景象,立於畫面正中央的錐狀冰山顯得龐碩,而反射在冰山表面的夕陽則為森冷凜然的氛圍中增添一抹亮彩。至於由積墨渲染偶然構成的圖像,則勾起了洪凌在福建一渡口所見的風光,進而信手拈來了《冥然歸隱06》,在高聳峽谷中破出的霞彩是讓洪凌印象深刻的一幕,「它會指示你,把你曾經的記憶撩起來,引導你最後把這張畫向這個方向推進。」而相較於其他作品流露的隨筆之感,在本次展覽中尺幅最大的《冥然歸隱15》則瀰漫著一股兩宋水墨畫的莊嚴、肅穆韻味。沉鬱的墨雲壓頂、巨碑式的連綿山勢顯得氣勢磅礡。「希望隔得比較遠,跟我們的當代生活愈遠愈好,回歸到天地之間的宏大氣象。」洪凌如此解析創作這件作品的心境。
將大自然的豐饒面貌與藝術家自我的生活經驗交互揉合反映在創作之內,其中萬物消長周而復始,四季更迭循環往復的奧祕,一直是洪凌長久以來關注與實踐的面向。而面對大自然運行的無形力量,洪凌認為人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一點一點的捕捉積累,尋找和我們相對應的生命的表情、生命的張力。」
洪凌《冥然歸隱10》.水墨紙本.57×69 cm.2016-2017。圖|索卡藝術中心
隱逸於自然天地間
早在1990年代初期,甫完成學業的洪凌即毅然隱遁於安徽黃山,順應內心的聲音與渴求,選擇與自然相望、相守至今。關於山水畫,洪凌認為:「山水精神完全是心性打量自然生命的一個關照系統。」他更進一步闡釋,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山水文化,所以具有親近自然的追尋、精神和依戀的民族性,「但是全世界的山水其實是共同的啊,都可以納入我們的視野裡面。」古人對山水的敬畏之心、崇拜之情,承繼在洪凌身上則是身體力行地走進自然,足跡更踏遍世界各地,並在每個環境裡把自己化為當中的一份子。正如洪凌曾自述:「在與自然生命相處、表達、付出的同時,一步一步地隱退自己,使自我變得無企圖,樸素地躬身勞作,像農夫一樣,把自己的生命在拋撒中融入萬物,獲得生命整體的精神昇華。」所以,在古人先賢已開出的道路上,縱使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洪凌行走於陌生的土地上亦能接收到濃烈的感覺與豐富的收穫,「它已經不只是純粹的山水。我覺得這個山水更大了,將來會向更開闊的方向走。」反映在創作上,也因而建構出洪凌獨有的「不識南北,不辨東西」遼闊胸襟與視野。
洪凌《冥然歸隱02》.水墨紙本.57×69 cm.2016-2017。圖|索卡藝術中心
甫卸下教職,為期兩年的世界巡迴展業已順利告一段落,洪凌現正為今年初受北京的國家大劇院委託製作創作生涯中尺幅最大的作品,畫面將達2公尺乘以12公尺之鉅。要如何跟音樂場域相互契合呢?洪凌透露,將會呈現出四季的流變,因為四季是自然的樂章,表現出生命的躍動、喜怒哀樂、起承轉合。至於他的詮釋則打破既定的四時遞嬗與比例;畫面將由夏季開始,大面積地進入秋季再轉入冬季,而秋冬則佔據了約莫百分之八十的畫面,至終迎來春季。「就像寫一橫,起首是夏,飽滿、展足了力氣再持續拉持,最後到了春季,一個回鋒。」洪凌這般比喻。而在豐美的自然情景掩映之下的底蘊,實則是藝術家對於人生各階段的觀照與解讀。本件作品預計將於9月完成,屆時亦會在國家大劇院以此作品為主軸,呈現一場精彩可期的洪凌個展。
洪凌《冥然歸隱06》.水墨紙本.57×69 cm.2016-2017。圖|索卡藝術中心
至於接下來有什麼安排?洪凌語氣一緩,笑著說道:「等結束了,要休息休息,要養養自己。」沉潛之情,溢於言表。冥然歸隱是洪凌近期的心境寫照,亦頗貼切明朝忠臣于謙所作《孤雲》一詩的況味:「孤雲出岫本無心,頃刻翻成萬里陰。大地蒼生被甘澤,成功依舊入山林。」在對外顯露才情、一展抱負後,旋即有毅然轉身遁跡林泉、安於淡泊的瀟灑。可以確定的是,冥然歸隱系列並不會就此暫緩擱筆,洪凌將繼續走下去、畫下去。
縱使天地再大,心之所向、身之所往,即是歸處。
洪凌「冥然歸隱」系列作品於展場中。(攝影/楊椀茹)
展場一景,右為油畫作品《溶秋》、左為水墨作品《冥然歸隱11》,以迥然不同之氣韻表現自然之美。(攝影/楊椀茹)
睽違3年,台北索卡藝術中心於5月推出「冥然歸隱─洪凌2017」水墨展覽,藝術家自去年陸續完成了30餘幅的「冥然歸隱」系列,在本次展出近半數的15幅以及1件油畫。歸隱山林,可以說是中國歷代文人表彰其志的最終想望,而久居在黃山的洪凌則被喻為凡塵中的隱士。雖然創作的初衷出於意欲隱遁的歸隱之心,但是洪凌的創作以熱切的目光、嫻熟的技法為根柢,將承接於文人源遠流長的山水精神觀更往前推進一大步。
藝術家洪凌與作品《冥然歸隱15》.水墨紙本.144.5×160 cm.2016 – 2017。(攝影/楊椀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