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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館的風景遊蹤──高美館「透景線:實境的疊隱與擴張」展覽

美術館的風景遊蹤──高美館「透景線:實境的疊隱與擴張」展覽

「透景線」為傳統園林造景概念,強調於有限空間中,透過空間穿透性的營造,開闊眼前視野。展覽試圖以「透景線」傳統園林造景手法為引,探討當代藝術如何藉由多元的表現手法,建構出一幕幕令人玩味的臺灣風景。邀請大眾親身與作品互動,拆解其中線索擴增實景,譜寫出自我經驗的當代藝術風景遊記。

「在有限的實,擴大無限的虛。」從渺小有限的個體延伸、疊障、擴張,超越感官侷限,凝鍊主觀經驗,可以開啟無限的視界。

面對當代藝術多維的投射,高雄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高美館)「透景線──實境的疊隱與擴張」展覽,試圖以「透景線」傳統園林造景手法為引,探討當代藝術如何藉由多元的表現手法,建構出一幕幕令人玩味的臺灣風景。展覽邀請大眾親身與作品互動,拆解其中線索擴增實景,如同唐代柳宗元初入鈷鉧潭西小丘,與山水景色的悠然神謀,譜寫出自我經驗的當代藝術風景遊記。

2024高美館「透景線──實境的疊隱與擴張」展覽入口。(攝影/顏子軒)

從園林造景到美術館展示

展覽主題「透景線」為傳統園林造景概念,強調於有限空間中,透過空間穿透性的營造,開闊眼前視野。如被指定為日本「名勝」的京都圓通寺庭園,巧妙藉建物的廊柱、直立並列的杉木,將視野從前景平坦的枯山水庭園,延伸至遠方比叡山的山稜,建構出庭園空間的層次。

京都圓通寺庭園 。(攝影/663highland,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有趣的是,展覽中亦利用美術館內外空間的穿透,擴增作品意象。陳廷晉雕塑作品《望遠鏡-忘遠近》,表現人們在山林中觀察自然的生動模樣,藉著館內展覽空間大片通透的玻璃,將戶外的樹林風景帶進室內,彷彿一道自然形成的虛擬實境,增添作品生機。

陳廷晉《望遠鏡-忘遠近》,木雕、壓克力彩。(攝影/顏子軒)

藉傳統園林造景概念切入當代藝術,為本展有趣的視角,使兩種乍然而觀天差地別的藝術類型有了短暫的交會。展覽總說亦提及唐代柳宗元的山水遊記,提供風景觀覽的文學視角,對於一般觀眾而言,能夠藉由中學時代古文閱讀經驗,來領略普遍認為抽象難解的當代藝術,實開啟了一道親近的入口。

想象與物象

實體建物透過空間的穿透與銜接來擴展其有限性,那麼當代藝術可能會有怎樣的途徑來「透景」呢?本次展出22位藝術家近百件作品,從「想像、全身心的沉浸、他者視線的誘引、玩物、妄念、顯隱與藏露」六個分區,探討創作者如何從其有限的作品中,擴增其涵義與境界。邀請我們在感官經驗之外,嘗試以多方取徑觀賞作品風景。

展覽入口擺放伊命.瑪法琉《「拿走」系列》,一塊塊量體厚實、垂直尖聳的漂流木雕刻,兀立於地面,彷彿一座座山頭自成宇宙。原木清晰的質理透露出大自然本應斑雜而不規則的模樣,人工斧劈鑿穿的痕跡,留下大角度幾何狀的切面,層層疊疊環繞迴圈,名為「海拔2500公尺的高麗菜園」,巧妙聯想人類於山林開發的痕跡,反思人們不斷「拿取」自然的過程。

伊命.瑪法琉《「拿走」系列》,楠木,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石晉華《走筆#182》為系列海圖四幅,11支不同顏色的水性色鉛筆為「行者」,在石氏重複走畫、削筆、黏貼筆屑的行動中,描繪為藍、紅、黑多層次上下交疊的壯闊海景。四幅畫面各異,紙張受濃淡不一的墨色渲染,捲曲扭動的線條交疊刻劃出雜揉湧動的肌理,隨景黏有行動尾端殘存的筆頭與筆屑。記錄著不同時間光線下,表層看似平靜,底層湧動萬變的大海與創作者深刻的心性。

石晉華《走筆#182》,紙、墨、水性色鉛筆、文件 ,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沉浸於色彩

陳水財的《原野》由前景延伸至邊際的黑色大地,尖銳、粗獷的筆刷留下各色斑雜的痕跡,對應遠方天際線上瀰漫著濃度不一的黃色顏料。全作以黑色為底雜揉出混濁的色調,襯托出凌亂破碎的筆觸,使畫面籠罩著抑鬱,又無法完全遮掩地表上瞬息奔騰的力度,我們飄揚於空中俯視地表現代文明的污濁與嘈雜。

陳水財《原野》,複合媒材、畫布,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林惺嶽則帶給我們一座如魔法洗滌過帶有仙氣的世外桃源。《寧靜的山谷》呈現舞臺式布局,越過清澈水面,幽靜林蔭之中,聚焦透亮光潔的白色奇石。奇石為光澤絢麗廣布巨石的溪谷所簇擁,左側向光,敷以白色、赭色、鵝黃、胭紅、淡紫等繽紛色彩,肌理潔淨、塊面平整;右側罩以陰影,掩映著寶藍、靛青等冷色調,紋理嶙峋,微透沁涼。與之相應的是前景大面積湖綠色的水域,清澄如鏡,泛著奇石光影,亮晃晃隨水色蕩漾,一虛一實,相互輝映,彷如佛家所謂「鏡花水月」之幻。後景漆黑的樹林,彷彿無聲吸納一切形色,增添靜謐氣氛,加深全景的超現實感。

林惺嶽《寧靜的山谷》,油彩、畫布,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遮掩與顯露

除了個體主觀的投入與想像,透過他者視角的中介,那些刻意被遮蓋的、應該被顯露的,反而蘊含更多亟欲訴說的深層話語。吳政璋的《臺灣美景—臺西》表現大片向後方延伸的水域,以及橫斷於遠景地平線上的工業區。整體構圖令人聯想起前段陳水財的《原野》,惟滿布全景混濁的黑於此轉化為凝練的藍,遼闊的美景隱含著不安,前景水面歪斜的蚵架,對比遠方工廠直挺的煙突,宛如自然在工業前的孱弱。攝影者參與其間站立於水畔礁石,以高度曝光抹去自己的面容,象徵主體參與的喪失,親臨現場也同時不存在於現場,暗諷人們對生態的無視。(註1)

吳政璋《臺灣美景—臺西》,攝影,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陳順築《四季遊蹤》將家族老照片重新加以運用,作為時空媒介,讓人觀看過去景物,觸碰個人的生命記錄,流露私密情感。大貝湖為現今高雄澄清湖舊稱,照片內容為陳氏幼時於地標九曲橋的獨影,上半身透過影像轉印磁磚框格加以放大,加強其回眸而笑的愉悅心情。人物面容透過拼貼成為框景,反映作者對過往的眷慕,也成為公眾想像的憑藉﹐激起觀者連接自身經驗,然相片褪色的物質性亦不斷提醒往昔的已逝,憑添與當下的疏離。

陳順築《四季遊蹤─大貝湖Ⅱ》,複合媒材,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虛擬實景

透過現代科技裝置,得以無中生有,建構虛擬環景,再現自然景象,使觀者沉浸其中,勾起心靈風景。蕭聖健《日出日落》透過裝置再造視覺與聽覺經驗,於美術館營造海邊觀日的虛擬體驗。作品於獨立的暗房內建置機械動力仿聲裝置,將大把黃豆置於竹篩中,隨規律裝置擺動形成磨擦聲響,宛如潮起潮落,投影於牆上的暗紅色太陽隨此節奏日升日落,透過感官的沉浸,營造場景轉換的奇妙感受。

蕭聖健《日出日落》,機械動力仿聲裝置  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藉由外在觸發,得以挑撥情緒,進而在內心構築超現實的心靈實景,使人身如其境。鍾和憲文字事件《Heyapre Trh Ⅲ》展示一篇文案,描述一場發生於1972年央大學生三人登奇萊山失蹤事件,如報導般口吻記實第一線搜救過程,三人如憑空消失般失蹤為縈繞全篇最大懸念,隨時序遞嬗成為懸案。透過時序的排列,使懸疑、膠著拉長了時間跨度,紀實性報導轉換為山野奇談而悚然於心。

鍾和憲《Heyapre Trh Ⅲ》(局部),紙本文件,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同一個展間共同展示陳依純的動畫影片《魔神仔》,以山野間靈異故事為本,在風格古樸的設色山水之中,各式冤魂隨雲氣不斷來回竄動,搭配銳利聲效挑動人心。兩件個別探討恐懼的作品巧妙地聯合展陳,於狹小的展間相互呼應,一邊透過文本細膩勾勒事發現場,一邊著重感官的情緒刺激,兩種幽閉的山林印象相加疊合,使觀者在昏暗的空間中,掙扎於鄉野的恐懼氛圍。

陳依純《獵人.山.魔神仔》(局部), 5分鐘影片 ,藝術家自藏 。(攝影/顏子軒)

綜上可見多元的表現方式,帶領我們超越表象擴增實景與心境,開啟新的視野。其中豐富的多樣性亦讓人注意到共性的存在,相關主題為部分創作所共同關注或觸及,接續欲就此角度,延伸展覽的透景線。

真假山水

對自然風景的關注為傳統東亞藝術中相當重要的題目,無論是傳統山水畫或近代的山岳繪畫,在創作上試圖收萬物於尺幅之間,窮筆墨而再現千里之勢。洪天宇致力於臺灣自然風景的創作,本次展出知名的「空白風景」系列,以狹長的尺幅展現宏大的臺灣地景,宛如空拍機壯闊的景致盡現眼前。蔥鬱的地表間參雜著不規則的留白,為作者刻意抹去人造建物的痕跡,透過畫面的虛實比對,凸顯人類對自然的牀害與開發。尤其《觀音山》一景遍布山頭的大片墓碑,令人省思傳統風水文化導致違法濫葬的問題。晚近的作品以水墨專注表現山岳高聳姿態與地質堅實肌理,令人聯想北宋巨障山水的形式,結合現代寫生視角,呈現大自然的雄偉與浩瀚。

(左)洪天宇《觀音山》,壓克力彩、鋁板, 藝術家家屬藏 。(右)洪天宇《玉山南峰》,水墨、紙本、鋁板,藝術家家屬藏 。(攝影/顏子軒)

相對於洪氏對臺灣地景的描摹狀物,展間對側展出陳以書的《假山水》系列作品,以春聯紙為底,藉壓克力顏料不斷以色塊或線條,重複組構抽象方形幾何圖形。據展場說明,作者試圖反思當今傳統山水的文化脈絡已遭剝離,形同粗糙且缺乏文化深度的廉價裝飾。無論媒材、線條、色彩在此完全放棄傳統書畫的語言,拋開品名,乍看僅是一系列的抽象繪畫,然而這樣的「假」山水透過抽象的語言,卻淋漓盡致於線條與色彩的實驗性表現,或許更觸碰山水畫的核心精神也說不定吧。

陳以書《假山水》,壓克力顏料、春聯紙,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再見民族英雄

錯綜複雜的臺灣史,多元的族群與認同仍不時遭千絲萬縷歷史與政治的積澱所掩翳,為當今臺灣社會主體性建構所亟待挑戰的課題。彭賢祥《遠村》,立面為三連屏層巒疊嶂的墨色山景,構成一副封閉廣袤的群山景像。細看畫面中央,以多根細長的毫針穿刺,近看得拼湊出前後簇擁的人形剪影,整體構成破碎幽影山谷飄蕩的形貌。作品象徵客家族群流動、飄移,扎根於苗栗山嶺,映照臺灣歷史族群遷移的過程。

彭賢祥《遠村》(局部),複合媒材,高雄市立美術館藏 。(攝影/顏子軒)

幼年在中國成長的經驗,許嘉宏將視野擴大,透過現成物組成一幕幕「窗景」,呈現近代兩岸歷史糾葛下的政治地景。威權獨裁專政的過往,看似政治意識互斥的對立政權,亦充斥著相似的地景,細絲絲、淅零零,滲透蔓延,沒有邊際。象徵著臺灣斷裂被修改的歷史記憶,許嘉宏加以援用林玉山《獻馬圖》,塗抹舊圖,將人物改為身著解放軍服的軍伕,使自我成長經驗嫁接於主體蒙昧的土地過往,與歷史大敘述展開對話。

許嘉宏《山高高,路長長》系列作品,油彩、畫布、現成物,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許嘉宏《山高高,路長長》系列作品,油彩、畫布、現成物,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許嘉宏 《獻馬圖》,油彩、畫布、現成物, 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最後回到陳順築家族舊照,一張父親包攬銅像工程的紀念合影。「民族救星」的銅像面孔被作者以白鴿圖像掩去,崇高的威權形象遭到重新拼接,或許期盼得以早日揭開過去幽微的歷史暗影,使主體得以展開。

陳順築 《四季遊蹤─民族英雄》,複合媒材,高雄市立美術館藏 。(攝影/顏子軒)

仿古與挪用

仿擬古老的形式,以當代眼光再造新的詮釋,開啟古今跨越的景深與對話。徐熱善於以現代視角重新詮釋古老的宗教主題。本次展出徐熱對於佛教六道輪迴思考與體悟的系列作品,結合現代日常生活物件,如玩具輪盤、彈珠臺等,依序描繪天、阿修羅、人、畜生、惡鬼、地獄六道圖樣,藉由物品實際轉動與運作機制,感受生命無盡與無常的流轉。

描繪屍骨腐化的九種階段的《九相圖》,是引人直視死亡而厭離穢土的佛教繪畫,尤其流行於古代日本。徐熱重新詮釋現代生活九相,以卷軸形式呈現,分置各景,隨圖配有經文,如其中第七景「散相」,傳統主題表現屍體身形殘破,散放一地之慘狀,在此轉化為掃除時弄破花器,破碎一地。抽離生死的嚴肅議題,捕捉日常生活細節,藉宗教傳統的目光,重新省視現代生活。

徐熱 《玩具 彈珠檯》,木材、膠彩、水彩, 藝術家自藏 。(攝影/顏子軒)
徐熱《九相》,膠彩、水彩 ,藝術家自藏 。(攝影/顏子軒)

姚瑞中《甜蜜蜜—妙妙屋》題為仿明代文人唐寅的山水圖繪,呈現一幅山高水長的理想世界。藝術家卻以現代元素重新詮釋傳統山水畫的特徵,如油性細密模仿山石皴法、前景過橋文人轉為拿著米奇氣球的牛仔褲墨鏡男、山坳間隱居之所轉為現代化的房舍。更大面積裝飾金箔與鮮綠油彩,轉水墨畫的淡彩內斂為明亮強烈的視覺性。傳統書畫臨古、仿古,為的是古人同造化,參尋藝術之道,姚氏在此跳脫了傳統仿古的企圖與文化脈絡,將古老的文人書畫轉為當代人返家共享天倫的生活景況。

姚瑞中《甜蜜蜜—妙妙屋》(臨唐寅「仿李唐山水」),複合媒材,高雄市立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最終,我們透過石晉華的《犧牲樹 正傳》,以行動走筆再現1986年蘇聯電影《犧牲》裡的枯樹,回歸主體內在自我的關照與生命意義的辯證。在電影當中,這棵樹象徵著薛西弗斯存在主義式的徒勞與無盡的行動,期盼最終有所改變。石氏的作品共展示三個物件:一幅枯樹的殘影畫作、作畫工具殘屑雜揉而成的球狀物、一部影片放映整個走筆作畫的過程。透過影片完全記錄石氏先不斷走入鏡頭,添加筆畫,以逐漸完成枯樹的行動,再不斷走出畫面,擦去筆觸,使作品由濃轉淡剩下殘跡的過程。與其說是為了再現枯樹的形象,毋寧說記錄並呈現走筆的完整過程才是作品核心。

石晉華《犧牲樹 正傳》,鉛筆、紙、軟橡皮、壓克力盒 ,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正如同其致敬卡謬《薛西弗斯的神話》,利用殘存的顏料錫管,捏塑出象徵虛無與空洞四肢纖細的人形,於漆黑的大地上往山頂推著巨石,將文本涵義形象化。《犧牲樹 正傳》或許正是石氏以行動親身力行薛西弗斯的一場實驗,企圖驗證能夠對抗荒蕪的,正是行為本身。

石晉華《薛西弗斯》油彩、錫管、無酸蜂巢板、畫布 ,藝術家自藏。(攝影/顏子軒)

拋開常見的策展主線敘事,面對當代藝術多元樣貌與豐厚敘事,本展提供「透景線」的解碼方式,開放詮釋場域,鼓勵觀者親身與作品接觸,打開身心感觸與作品互動,開展屬於自己的美術館觀展經驗,一覽生機蓬勃的臺灣當代藝術風景。

透景線:實境的疊隱與擴張

展期|2023.12.30–2024.04.07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


註釋
註1 有關吳政璋攝影作品的風景建構,見柯曉如,〈臺灣當代攝影中風景觀的建構—以楊順發、吳政璋為例〉,《議藝份子》38期(2022),頁87-108。
註2 陳順築《四季遊蹤》創作訪談紀錄。(2024.3月檢索)
註3 有關陳順築攝影作品與父權指涉的關係,見陳泰松,〈梅杜莎的領地─試論陳順築「殘念的風景」〉,《藝外雜誌》卷30(2012),頁7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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