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家剛來青雨山房時,一進門,都在牆上搜尋同儕的作品,至於旁邊的書畫大咖?跳過。但一段時間後,來的時候反而不看同儕的了,因為其他地方也看得到,倒是會像挖寶一樣,來問我要傳統的東西看。」
這番話從青雨山房的吳挺瑋口中說出來,格外生動。這些年來反覆從不同藝術家、畫廊主處耳聞裱褙店青雨山房之名,他們中間彷彿人人視之為知己,言必稱青雨山房如何能識作品靈魂、裝裱成品又如何為創作加分。而這些藝術家的語彚風格、畫廊主的品味偏好,分明各異其趣,青雨山房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直至這個兩年前吳挺瑋就開始與異雲書屋討論的展覽「一間裱褙店:青雨山房」亮相,這一疑問有了與其他更多問題相遇的機會。裱褙店做展覽,本就是件新鮮事,而在一個簡約直白的主標題之下,副標「裱褙店的文化構成」則更令人好奇。
吳挺瑋將裱褙店的工作日常搬了大半至展場。大工作桌和玻璃櫃各一,備用紙材、工具、待裝裱修復的作品,甚至隨處可見的綠植花草,都是吳挺瑋和工作伙伴們日常工作的樣貌,甚至展期內吳挺瑋還是會在現場繼續裱褙的工作。而作為展覽的重心,空間內錯落著或掛、或懸、或立的書畫、水彩、油畫、版畫,創作年份跨度超過一個世紀,其中有從藏家手中再借展回來、重新裝裱的作品,也有不少全新委託之作,70位藝術家、逾200件作品的驚人體量,竟安處一室而無衝突之感,崮中奧妙,便是吳挺瑋所欲表達的「裱褙店日常」。
裝裱師本人:承古法,養新意
其實這並非吳挺瑋第一次以裱褙師身分參與展覽。五年前在紫藤廬的一檔「意於言裱-五位藝師的思考裝池」,展露的是其師父徐健國、師公岑德麟一脈裝裱修復師承的精華;而這次的「一間裱褙店」,則完全來自青雨山房自身路徑。這種路徑,是一邊承襲傳統、一邊追求新意,體認二者間無有分界,而是承載精神與思想流動的連續體。
臺南人吳挺瑋,少年時期就會翹課四處去看街坊古蹟;藝術創作專業出身,大學時期就自覺想以裝裱修復為志業,課內課外拜師學藝,岑德麟、徐健國在深潛於傳統後生出的精湛技藝與美的精神再造,令其深深嚮往,埋首於日常功夫和傳統知識間。在傳統師徒制下,吳挺瑋一面深入傳統技藝的古法基本功;另一面則如掃地僧般修煉,整理打掃、紙墨分類等準備工作都不馬虎,「把自己訓練到老師下一刻要拿鑷子或是什麼工具,不用講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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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社會後,吳挺瑋在太古齋工作的四年帶來一連串震撼教育,過去講求的細緻打磨,在業界短時大量需求的衝擊面前,宛若經歷一場場狂風暴雨般的洗禮。回顧起來,吳挺瑋卻感念那段教會自己放下執著、給予靈活應對之養分的時光,加上對傳統技藝流程掌握如火純青,日後他更足以在當代作品裝裱的各式需求、現場布展中的不同難題間游刃有餘。
自太古齋離開後,吳挺瑋便與妻子沈湘庭創立青雨山房,得以持續沉潛和打磨裝裱心法與技藝,同時,也慢慢沿著自己開闢的新路,納入沿途風景。被傳統養出來的吳挺瑋,從剛開始就是直攻古法技藝,隨後再突破傳統的規矩而創新,同時將二者結合得有溫度,材料、色調、比例等,都有可進退之處。
例如,傳統的裝裱配色講究非冷也非熱的溫潤,以淡雅而不搶戲為重,但一心突破的吳挺瑋始終想要找到冷與熱之間的碰撞。他說,碰撞後若是受傷了,就再回到原處,而不是永遠停在那裡怕東怕西,即便「有時會撞到慘不忍睹」。
又如,即便傳統工法出身的裱褙師,通常也都選用現成的紙,他卻是一出道就自己染色、貼箔、做舊,甚至以紅酒染色,「專攻沒有人做過的,不對就重來。」甚至一度不達目標不罷休,後來經人提醒,得以慢慢學會放過自己,找到平衡,時常比一味進擊更需要智慧。他說:「我喜歡衝撞,撞了之後就會冷靜下來,檢討一下自己。」長久下來他也練成某種張弛有度,有些古意的畫作若有些許殘破,他不會刻意修補,反而認為古意的完美需要這樣的韻味,只要不是徹底損壞或是有危險,都會試圖保留些許殘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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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一路相伴。曾有畫況慘烈的作品在拍場上流標,送來青雨山房重新修復裱褙,要趕在另外一場拍賣前完工,吳挺瑋完成後依舊茶飯不思,直至作品成功拍出好價錢才解脫,身心投入前前後後幾乎一整年。
這其中也有許多破格的創新契機,他狡黠一笑:「剛創業,我就已經開始拿客人的東西做實驗了。」自詡「不受控」,卻是在作品第一的安全前提下放手去試。曾經有人拿了幅水墨來,畫中一隻蜘蛛,希望裝裱時多一些新意,吳挺瑋靈機一動,為畫做了壓克力罩,旁邊留白,卻在壓克力表面上刮直線,打上燈光後,影子讓畫面宛若密織了一層蜘蛛網。
若說吳挺瑋的古意自然是來自傳統的訓練與養成,他源源不斷的新意則與涉獵廣泛的雜食習慣有關,無論古、今,不限東、西,甚至觀察設計界如何運用材料與規劃空間,都成為其美學養分。吳挺瑋總在試圖突破既定模式,但也推崇傳統來去自如的大器,摸索足以海納百川之路徑,青雨山房也從最開始接老同學的裝裱案,口耳相傳後一步步成為業界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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裱褙店日常:美學與「精神護理」
儘管很大程度上復刻了裱褙店的工作日常,這次展覽本身卻將裱褙店本身的意象比例放得很低,主視覺上不見紙張刷子等通常用來代表裱褙工作的元素,展覽期間也沒有安排什麼裝裱工作坊。展覽中若隱若現、卻是表達之重點的,是從裱褙師角度串連出的關係,是藝術中人與人、人與作品之間編織出的「文化」。
青雨山房十年,吳挺瑋幫人裝裱、修復畫作,也與不同人深深淺淺地打交道。不似通常大家理解的裱褙店,青雨山房不只是將客人的要求照單全收。吳挺瑋會仔細與對方討論:裱畫是為了展覽、販售,還是收藏?不同的目的對應不同的空間和受眾,自然會有截然不同的處理方法。「我們要談的是整體看起來的氛圍。你來裱這一張畫,若是沒有溝通好這些,花了這些錢也不會有助益。」
慢工出細活,不只是在裝裱工序中的技藝上,也在於人與人因為藝術的交陪。吳挺瑋為人熱情、交遊廣泛,觀點犀利卻也綿密誠懇。他會在裱褙的過程中與委托者討論對作品的感受,談論在作品的風格中看見了誰的影子,抑或是,在修復中有時發現了藝術家作畫過程中先與後的蛛絲馬跡,他也會如獲至寶般將這樣的觀察分享給藏家。就此,吳挺瑋以裱褙師、收藏家的觀點反饋給藏家或藝術家,不僅如此,也收集往來青雨山房的人們的觀點,摒除偏見與謾罵後,將共同的疑問或想法,反饋給他們。
有時這並非易事。吳挺瑋甚至漸漸學會拿捏時機:「需要選好時間點,藝術家勢頭正旺的時候聽不進去,但或許幾年後遇到瓶頸、畫也賣不動,我再打開抽屜給他看一些老畫,他就會明白。」
每每遇到好畫,吳挺瑋都會興奮異常,置個人於度外,如臨摹大師的學生般如饑似渴細細剖析。他從個人養成,到專事裝裱後經手從古至今、媒材各異的多樣作品以來,與各式原作朝夕相處、耳鬢廝磨而得的第一手經驗與感悟,不僅好與人分享,也反過來滋養自己的工作。一旦獲得委託人的信任,裝裱師在工作中既有了抉擇的自由,卻也增添了專業上的壓力與責任。吳挺瑋漸漸學習如何從藝術家作品的蛛絲馬跡中觀察感悟,培養對藝術家風格、關注有所改變時的覺察,裱褙時的選擇也相應變化,也需要說與藝術家、畫廊主、收藏家聽,在不同角色的不同想法之間求得平衡。
若是委託人堅持己見呢?吳挺瑋也傾向於順其自然,「讓子彈飛一會兒」。因而藝術家們也不斷回來找他,他也藉機分享更多。對於年輕創作者,他也不斷推廣接受和研習傳統書畫的好處,除了舉例傳統大師的畫風、筆墨,也常獨闢蹊徑,借用一些外在故事跟他們溝通。在青雨山房,光是溥心畬的書畫,吳挺瑋就經手過風格各異的,穩重的、趣味盎然的,甚至某件題贈的畫作就火力全開。他也會感慨地與年輕藝術家分享傳統大師來去自如的心態,無需徒然妄想每件作品都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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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到了一定程度,吳挺瑋也會提供許多具體建議。年輕藝術家顏妤庭在双方藝廊舉辦個展「殘片」之前,曾來詢問他建議。吳挺瑋為其新作中飽滿的企圖而欣喜之際,也以幾年前在南京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經驗為例,描述在一段揪心震撼的行程尾聲,觀眾如何被出口處一片祥和的空間氛圍「接住」。因而他也為顏妤庭裱好一件畫面中存在光明的作品、掛在展覽的最深處,建議她以此為觀眾在這個高濃度的展覽尾聲「留一個出口」。
青雨山房IG帳號的簡介下,將自己歸類為「美妝與個人護理」。吳挺瑋笑稱當時遇到了「類別」設定上的困難,最終在這個分類上恍然大悟,彷彿終於找到了青雨山房的定位:以「藝術家精神護理」自許。
裱褙店做展覽:「大家終於都在一起了」
青雨山房的這次展覽,是基於信任和膽識的成果。展覽由吳挺瑋一手包辦策劃、選件、空間規畫,全力支持的異雲書屋則負責處理展務工作。空間規畫由吳挺瑋手繪在一張A4白紙上,作品到了現場,才由他直接擇定上牆。老神在在的原因,是因為一切都在吳挺瑋腦海中,並且很早就在那裡了,甚至有些作品,「在送畫給藏家時,就瞄到他們家牆上另有幅畫,很適合跟其他某幾件作品掛在一起」。
環繞著吳挺瑋深為喜愛的余承堯作品,有受余承堯影響甚深的倪再沁,其當年看過余承堯的畫作後、重拾筆墨而畫的頭兩件作品;還有江兆申、林銓居、沐冉、王翔等不同世代藝術家的水墨與版畫,同樣描繪山水風景,多種筆法結構。洪千惠描繪曖昧身體的一組新作,與她最欣賞的藝術家常玉和于彭的作品並置,其中常玉的是幅鮮見的白描男性肖像;另一側展牆上,則有邱亞才筆下優雅的裸女向這邊投來慵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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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咧作品旁掛了幾幅以鍾馗為主角的畫作,來自溥心畬、丁衍庸等,溥心畬的一幅《硃筆鍾馗》上書「中山一醉間,已見山河改」,文字韻味飄出其作本身,吳挺瑋在其中品出黑色幽默,搭以林義隆細膩的想像動物版畫與雕塑。
空間深處鋪陳了尤為精彩的一角,簡翊洪一人高的屏風畫作,側後方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有蘇煌盛一件青色褲子半褪的曖昧新作、王怡然的白描與書法、王攀元難得一見、介乎抽象與具象之間的情色小畫等,不一而足。令人回味的是,于右任寫下「江山如有待」,那個「江山」的背後是其唸唸不忘的光復大陸,側前方簡翊洪筆下的江山,則是情慾流動的美麗小世界。青雨山房邀請與之氣味相投的花藝茶館「無事生活」插好的一盆香蕉花,為在生死愛戀/寡慾自在之間縈繞回轉的這一角落畫龍點睛。
就這樣,整個展覽循著吳挺瑋懷古思今的思緒和聯想,一個個區域地慢慢次第生長出來。間或有不少委託創作的新作,也在他於材料和創作者之間的美學聯想中誕生,或也在展覽中建立起新的語境和連結。例如,吳挺瑋看到一件1923年的法國古董梳妝鏡時就想到年輕藝術家李凱真,拆除鏡面後,成為她新作《紙上染了花和藍》的雅緻外框。楊忠銘受邀以他也同樣喜愛的周夢蝶詩作為發想的三件新作,吳挺瑋以銀箔染生漆、花梨漆藝玻璃箱與台灣亞杉的窗櫺障子屏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裝裱方式呈現。展出後,也持續牽動起更多的人,現任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的詩人向陽(林淇瀁)來參觀展覽時,與作品、與周夢蝶的詩句偶遇,就駐足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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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場展覽中,王攀元畫作出現的比例高,不僅是因為吳挺瑋私心喜愛,他也想藉此分享自己長年接觸其作品之下,對藝術家的獨到理解。在他看來,「王攀元一點都不孤寂,而是雄心萬丈,這從他的畫其實就能看出來。若是只看一張,會有孤寂感,可當完整看過後,才會看懂王老的心。」言辭間,也有喟歎:「甚至他家人覺得,如果王老在世時候,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將這些作品掛在一起欣賞,已是吳挺瑋在裱褙店的日常中一直在做的事,然而形容此次布展完成那一刻的觸動,他還是藏不住動容:「全身起雞皮疙瘩,看到大家終於都在一起了。」可選的作品很多,但吳挺瑋盡量縮小範圍,傳統脈絡下太容易看出師承的也被他刪去,因美術館已經將那些脈絡梳理過,他反而希望點出一些跳躍性,例如看到傳統影響至當代的東西,這也呼應了青雨山房裝裱服務客群的結構,一邊是傳統,一邊是當代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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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吳挺瑋這樣一個內心浪漫的人而言,裱褙顯然不只有枯燥的技術面,而他也時時想起岑德麟傳給弟子們的一個觀念:要不斷去思考,「裱褙在文化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如今青雨山房十年有成,它也成為美學思考、業界生態之種種的匯流、碰撞之所,一處美的雅集。
出於對青雨山房堅持的理念與品味的高度共鳴,異雲書屋負責人陳維駿對這次展覽不吝投以整個團隊的支持,在他看來,異雲書屋與青雨山房骨子裡有著相近的DNA,皆是立於傳統、思考當代。他也認為應當擴大當代對水墨書畫的思考格局,看到臺灣已包含足以代表兩岸三地華人藝術的精華,無論是創作、收藏還是傳統技藝,都藏有可讓書畫永續的潛能,而裱褙則可成為其中重要一環,以同樣的審美高度在當代延續傳統文化的文脈。異雲書屋的代理藝術家吳士偉早年即與青雨山房合作,青雨山房為他的作品增添更新穎、更適宜當代空間審美的氣韻,讓傳統筆墨煥然一新。
人云「三分畫,七分裱」,陳維駿在青雨山房的那「七分裱」中看到傳統與當代衝撞出的獨特氣質,而異雲書屋在與青雨山房的緊密合作之下,也讓走到國際舞台上的傳統水墨,更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青雨山房與異雲書屋此次合作的展覽所在地,則是臺灣知名藝術物流廠商翔輝運通的展覽空間,一件作品從創作完成到裝裱展出、由畫廊代理、直至漂洋過海讓全世界認識,美學與文化的旅程之中眾多環節,皆需要審美與專業的交融。這樣的一次展覽雖以裱褙店為緣起,但一方面讓人看到某種藝術史與展覽的全新結構方法,另一方面,也讓人忍不住回味那包裹於「裱褙店的文化構成」之中,藝術生態中不同角色的唇齒相依。
「 一間裱褙店:青雨山房-裱褙店的文化構成 」
展期|2024年5月25日至6月22日
時間|10:00 – 18:00,週一公休
地點|Art Space 藝術空間(台北市內湖區行善路134號1樓)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