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十年,中國藝術家王懷慶於耿畫廊推出「游於藝」個展呈現近三十件的近期新作,形式含括油彩、水墨與雕塑,透過不同媒材展開多向度的擴延。除了呈現創作形式的廣度之外,也揭示在這些時日積澱的深沉心志。
回想起疫情期間的生活與創作,王懷慶形容就像個獨自修行的階段,只不過並非自己選擇,而是時代使然。儘管空間與肉體受到壓縮,卻也因為和外界的接觸減少、沒有分心的事情,可以很專注地把自己的情感與思考的事情抽離得更純粹,心境反而寬闊澄明。此外,王懷慶也打趣道自己年屆八十,外界不太會再對他有所要求或期待,在心態上自然也就更放得開。「近乎於把自己當成一張白紙,而創作過程實際上也就是一張白紙面對另一張白紙。」相較於先前創作當中尚可辨讀汲取自傳統的建築與家具等元素,本次展出的作品在造型上更趨純粹簡單,體現出他投身在藝術的持續思索、嘗試與實踐。王懷慶指出,雖然作品在形式上看起來變化挺大的,但概念上還是延續著以前,當中仍有許多沒變的;除卻顯而易見的媒材差異,他長年探討的延續與開創、拆解與重構等創作意識仍貫串於平面與立體維度的構圖經營,而其中的虛實、輕重、張弛、疏密等布局精巧掌控,也流露藝術家從心所欲的情懷。
志於道,而能游於藝
展名「游於藝」取自《論語.述而篇》,極為適切地反映出藝術家長年對歷史發展的觀照、傳統元素的提取,悠游在浩瀚的中國文化當中對藝術的思考、實踐所建構的鮮明個人語彙。但王懷慶也強調「游」所指涉的放鬆,並不能解讀為遊戲、遊玩,而是貼近於意念的流動、飄浮,以及放任得更自由的狀態描述。創作生涯可謂與中國急速現代化發展的軌跡並行,王懷慶是如何確立自己要走的方向以及探索表現形式與意念,存在心中有著一條依循的道而不致迷失自我或擺盪不定,關於這個精神原點的發端與尋覓,他也在訪談中坦率而懇切地娓娓道出。
王懷慶始終秉信,藝術家必須要有當代的觀照跟思考,應當找到和自己內心、所處時代都很契合的元素。在學院時期接受前蘇聯體系的寫實美學訓練,爾後經歷勞改的社會主義風格,而在1985年前往紹興寫生的經歷,使他自徽派建築的黑瓦白牆、木造結構等傳統文化的提取,轉向黑白對比、幾何塊面的構圖經營,逐漸確立鮮明的個人風格。隨後,在1987年,他以訪問學者的身分前赴美國,期間密集地與藝術家交流、參訪美術館。王懷慶回憶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大家都急切地往外看,對於自身的文化傳承思考得很少,甚至看不起;然而,西方藝文發展既然有其脈絡可循,那麼中國長遠的歷史必然能提供藝術家得以站在更高更廣的視角,只是要如何站得穩。「在外面繞了一圈,突然回過頭發現,自己從少年到中年所忽略的、沒有正面看到的這條線,實際上是很重要的。」而這樣的自覺,驅使著在1988年底返回中國的王懷慶更深切地思索:「要怎麼把這條線轉化成當今的語言,我覺得這就是任務、是自己要做的事。」一旦「志於道」,便有了明確探索與前行的方向。而萬變,始終不離其宗。
「別總是想著要超越前人。」在王懷慶看來,載入藝術史冊的名家也是在所處的時代裡做了極為緊密的連接關係,「你得接上這條線,但又能夠把自己的這段工作做好,它不是追求超越的關係,而是承先啟後的關係。」因此,王懷慶始終懷揣著不爭的謙和心態,但他也指出,儘管民族性是不需要拋開、也確實是拋開不了的。然而,藝術家必須要保有自己的主體意識,以免被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所淹沒。現代人對於世界、人生與藝術的看法與詮釋必然與古人不同,面對龐大的傳統文化如果沒有經過消化吸收並且用自己的角度、今日的語言來表達,也很難做到與古代真正的銜接。「你要一起合唱,但又得在當中顯現出自己獨特的音色。」他如此比喻。
合於時代進程的創作語言
王懷慶自言是個興趣廣泛的人,「但我為了要把一句話說清楚,這三十年來,基本上就是在油畫裡頭下功夫。」受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養成背景,加之個人喜好,他在繪畫訓練之外所觸及與關注的藝術面向極為多元,對字畫、玉器、瓷器、建築乃至於民間剪紙等,這些承載著民族性、審美與生活智慧的傳統藝術都成為內化於心的養分,再融會個人的見解與觀察而體現在創作中。儘管在油畫創作進程上持續有所突破,他仍時刻警醒自己不能凝固在同一個點上,要拓展出更為寬廣的層面,但其中又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線跟以前的文化連繫著。
位於一樓展場的「知白系列」與「競演系列」油畫創作尺幅宏大、筆意遒勁,相較於之前創作中國傳統建築或家具的符號,近作則簡練為幾何造型的抽象,使觀者目光更聚焦於墨黑油彩所飽含的豐富肌理與視覺張力。如同「知白系列」取自《老子》:「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反映其雖然通曉是非黑白,卻選擇超然不爭的處世態度,而得以賦歸至萬物本源。此外,墨塊與背景的黑白分明之對比,也連接至中國水墨創作的視覺效果與審美趣味。
「當你的思緒產生變化時,就不會滿足於只有一種語言的表達。」當然,這不僅僅反映在創作手法與材料的更換,跟心理需求也有關聯。如果說,王懷慶藉由油畫的厚重、斑駁肌理要訴說的是關乎歷史與人文精神的龐大、深沉內涵;在置換為別的創作媒材時,掌握著不同語言之間的轉換,對於反映出時代的觀察、自身的體會當然也是不一樣的。王懷慶就認為與油畫相比,創作水墨作品較為輕鬆,但並不是指體力層面,而是心境。
步上三樓展場,首先在幽微氛圍當中映入眼簾的是水墨創作,以黑白墨韻呈現的縱橫、浸潤等筆法變化,呈顯獨樹一幟的當代意趣。王懷慶尤其屬意手工桑麻紙的灰黃色澤與纖維質感,墨色落在紙上所散發的蒼茫悠遠氣息,自不待言。而本次展出的作品皆沒有題字或用印,他則謙稱儘管從小就喜歡看字帖、聞墨香,卻未下過苦心勤練書法,為避免被框限於水墨創作的傳統審美標準,便單純先以繪畫來呈現,好給自己鬆綁。就如藝術家自述的:「我從中國古代繪畫中學到的不是什麼筆墨,也不是某種技法與理論,而是『靜』與『遠』。」在他看來,「靜」是指心靜可專一,而「遠」意味著放遠思想的、心靈的、精神的空間。
「2022-相遇系列」採用刷子平塗創作,以縱橫的筆觸鋪排出並置的矩形塊面因而流露出一種秩序感,而他更感興味的則是墨塊當中透出的飛白,其視覺效果也一反傳統對墨線的重視,並形容道「像是時光很平靜流過去的感覺」,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疫情時期的心情狀態。至於「2022-不知處系列」在大塊墨色暈染之間所形成的留白紋路,令人聯想到瓷器開片的視覺效果,而這正是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才能領會的審美。另一組「2022-面前系列」則結合鋼筆創作,其線條的細密交錯與硬筆質感帶有西方銅版畫的製圖意味,也同樣呼應著他在油畫創作所流露的東方氣韻,擅於揉合中西之長。
而在展場的另一端,以鋁合金為媒材的九件雕塑新作也再次體現出王懷慶向來為人著稱的結構與空間之處理關係,在此創作脈絡的無形牽引之下,讓展場的氛圍從古典巧妙地過渡至當代而不顯扞格。
王懷慶指出,鋁合金的創作介於繪畫與雕塑、兒童遊戲與當代人的思考之間。而其平滑光亮的肌理所指涉的現代工業之特質,更是他不斷強調的時代性之體現。透過裁切、凹折纖薄如紙的鋁板,立體化的金屬構件佐以燈光投射出虛實明暗的豐富視覺效果,其俐落的造型也如民間剪紙的簡練靈動。設置於一樓展場的《入口》、《第一把交椅》與《芝麻,芝麻》等作,仍可見取自鮮明個人風格的建築與家具語彙,透過輕巧質感的金屬化繁為簡地呈現出迥異於油畫所流露的沉鬱。而《二維碼》就如其名所揭示的,援用如今生活經常使用的圖像概念,其構圖係自明式家具的形制再推展至數位像素的符號象徵,反映出時代語言的轉換。至於《群聊》也帶有類似的意味,細密錯落的方塊就如社群聊天室裡持續跳出的對話框,更隱含著不斷延伸的動勢暗示。
身為藝術家的敏銳自覺,讓王懷慶得以用具有縱深的視野回望傳統文化的底蘊,並以寬廣的角度照見時代脈動,嫻熟掌握與發揮媒材的語言特質,也因此懷有不囿於傳統框架的自如心境而能另闢蹊徑。王懷慶在受訪尾聲也總結道,有些問題是歷史流傳下來的,身為藝術家也不需要抱著太強烈的責任與使命感想憑一己之力儘快解決,更重要的是必須建構起自己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便不容易受到外在波動所影響,也能更平等地相互交流。「其實藝術是很踏踏實實的,它真正落實在畫布、材料上是非常具體的,而你的心要非常的安靜才能達到。」
王懷慶表示,創作實則難以用大道理解釋,有時也更像是藝術家一閃而逝的趣味之捕捉與再現。舉重若輕,誠如他所自述:「把與藝術無關的,可有可無的,繪畫承擔不了的,負擔不起的統統趕出畫面,只剩下不容置疑的,不能商量的,不可無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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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於藝—王懷慶個展
展期|2024.03.24–05.18,週二至週六 11:00-19:00
地點|耿畫廊(臺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1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