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加上一個單位,可以是一種尺度,可以是無限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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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為什麼臺南400是「400」這個尺度?這是取自162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在臺南大員(現為安平)建立了熱蘭遮堡,是此開啟臺南與世界的交流,這個「被殖民」的轉折點,成為臺灣步入世界版圖的重要時刻。在熱鬧如慶典的臺南400開展之兩個月後,更應該沉澱深思這個「400」帶給我們的意義是什麼,而400年後又該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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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地理的要衝必然結果,而是人與人的結構關係
由陳湘汶與莊東橋策劃之展覽「沃克、海怪、炮火與他們:熱蘭遮堡400年」(以下簡稱為「沃克、海怪、炮火與他們」)於臺南市美術館(以下簡稱南美館)展出。展覽除了回溯臺南400年以來的歷史與文化事件,更是以一個批判的角度切入「400年前」正是荷蘭人於1624年佔領臺南並建造熱蘭遮堡的一年。除了正向肯定臺灣成為世界版圖中一個重要的位置以外,展覽也省思作為「外部角色」的荷蘭人以「荷蘭東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簡稱VOC)的身分,帶有殖民意味的踏上島嶼,介入原住民以及漢人之間的合作、交流以及衝突。
回溯400年前,時值大航海時代,各帝國以貿易、殖民等手段在各地獲取資源。1622年,荷蘭人企圖攻打當時由葡萄牙人佔領的澳門失敗,轉往澎湖索要自由貿易又被明朝軍隊驅除後,才佔領臺灣西南海岸。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鄭維中在他所寫的《島嶼歷史超展開: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人們與臺灣》(以下簡稱《島嶼歷史超展開》)一書中曾比較過「小琉球」與「臺灣島」的歷史命運,臺灣島相較小琉球地形上更大、更難以控制、並且西南海岸的沙洲更不利於當時僅憑風力而動的船舶停靠。(註1)顯見1624年打開了臺灣在國際間所扮演的角色,並不僅是「地理」必然的結果,鄭維中更是指出,這是「島民歷史發展所積累的人為結果,不是源於地理結構的自然產物。」(註2)由此,我們在關注於這400年間所交織的歷史事件,則更可以聚焦於「人與人」間所形成的結構關係。
更甚之說,這片土地上的「人」,也無法蓋括與扁平地以「荷蘭人」、「漢人」(當時明清政權交替)或者是「原住民族」(族群甚廣,無法以單一「原住民族」蓋括全部)談論,誠如《島嶼歷史超展開》導論所提到:
在17世紀前後的時刻,命運與臺灣島嶼發展發生牽扯的那些人們,還不能說是有意識地穩定相互認同的單一人群,也就是還不能抽象地視之為單一「民族主體」。這段時期所發生的事情,無疑對於日後在島上命運逐漸相互緊密交織起來的人群,有關鍵性的影響。
鄭維中,《島嶼歷史超展開: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人們與臺灣》,春山出版,2023年。頁26。
策展人之一的陳湘汶在受訪時提到,對於曾在臺南念書的她而言,荷蘭對於臺南一地,更像是一種「懷想的血脈之鄉」。人們會在輪廓的起伏、瞳仁的色澤或者是頭髮的深淺想像是否曾與400年前在此的荷蘭人,擁有血脈上的關聯?帶有此一懷想追憶跨越此百年間的更迭。
陳湘汶曾在2019年時策劃「情書・手繭・後戰爭」一展,是一檔關於臺灣和印尼群島間旅行而展開的計畫,在殘存的文獻與資料中,找尋臺灣總是被族群邊界或者邊境所斬斷,而在歷史上難有主導地位的歷史書寫權力,透過私人記憶與大歷史之間的關係,重新審視臺灣的位置。而在「沃克、海怪、炮火與他們」此一展覽,則以VOC具有國家性質的商業公司之殖民與貿易本質,其外交、戰爭等手段為問題意識發想,企圖聚焦於「貿易」、「戰爭」、「航海」、「殖民」、「後殖民」、「地圖」、「植物與物種遷徙」等議題。展覽不只是反思殖民政權所帶來的影響,更是透過想像當時資源、物種以及文化的交流,回望歷史以檢視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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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者的到來
在「沃克、海怪、炮火與他們」此一展覽,將歷史目光停留在人類跟隨資源遷徙,建造了新的社會體系之上,並且利用當代藝術中的批判性、開放性以及面對其他歷史地理連結他方。展覽分為一館與二館兩個展示場域,一館的展示主題為「沃克來了」與「遭遇與共生」,其展示的作品表現圍繞在VOC的侵略、貿易與航海等議題上。陳湘汶指出,使用「沃克」(VOC)一詞,而非歷史中熟知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係為企圖讓觀眾與之產生距離,可以回到17世紀臺南與「沃克」仍不熟悉的陌生狀態。
甫入南美館一館的展廳,映入眼簾的即是邱杰森與莫珊嵐的作品《黃金時代》,一顆碩大的金色球體,點破展覽子題的帝國殖民時代背景。這件作品以16世紀林斯豪頓(Linschoten)的《東印度水路誌》中的水手見聞、鄉土神怪傳說以及地圖等為概念發想。
接著是目前典藏於臺灣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臺史博)的《摩鹿加香料群島圖》(註3),這張圖片也曾出版於《東印度水路誌》之中,顯示出16世紀時荷蘭人對於東南亞地區的地理認知,並且透過地圖下方的香料圖樣顯示驅動他們到此地的目的。地圖中隱藏的「海怪」圖像,暗示了人們對於「未知」海域的警示與恐懼。
順著從地理位置,由宏觀的大航海時代的世界探索,到香料群島圖,再來逐步靠近臺灣的臺南。接著透過現由臺史博典藏、以當時殖民者角度所視之的《熱蘭遮城圖》與《大員熱蘭遮城與市鎮圖》,以及後世回溯歷史角度的楊茂林《熱蘭遮城紀事L9203》與霍凱盛《樂園19.9》,將兩道不同時代與身分角色的目光,匯聚並重合到1624年的「熱蘭遮城堡」之上,挑出400年尺度的線索。
展間中央放置的是莫奴的《「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直指丁香等香料,暗示了當時的國際局勢,一旁的刺繡帶有香料群島的造型與相關文件,指出這些島嶼與香料貿易的位置與據點。並且這艘船是來自香料群島印尼安汶的手工藝品,也是荷蘭來到亞洲的第一個據點。
穿過刺繡掛件,上面以荷蘭文與西拉雅文刺上馬太福音:「將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指給祂看。」翻過掛件,似是翩飛起大航海時代對於世界的探索的時空背景。穿越到另一個展間,是許家維的《武士與鹿》以鹿皮交易串起了17世紀的武士文化、柬荷大戰與臺灣的複雜關係。以及鄭亭亭的《山寨藍色柳樹》,指向西方人想像中的東方風情商品。勾勒出帝國時期前往臺南的動機。
隨著荷蘭人的視角,在香料、鹿皮與瓷器的航線間,登入了臺南的內海。張根耀與林盈潔《陸浮》,以今日的視點描繪內海的過去與消逝、鹽業的興盛與沒落,以及地理環境如何因內海淤積而改變。
駛入今日已然不存在的內海,荷蘭人便會遇到當時生活在臺南的西拉雅族。陳湘汶與莊東橋在此一展間安排了1670年出版的《第二、三次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出使大清帝國記》插圖之《福爾摩沙原住民1與2》(註4),與鄧文貞的《穿越西拉雅》以及劉子平的《福爾摩沙人-島民肖形計畫東印度公司、船舶與太平洋》並置,再度以過去與今日視角,疊合當時候荷蘭人以及現在臺灣人對於西拉雅族的想像。
外來種與原生種的相遇與推擠
隨著荷蘭人與臺南此一地開始接觸後,開啟了展覽的第二個子題──「遭遇與共生」。展場中展示沈建龍以東寧(註5)時代生活樣貌創作長達27公尺的長卷《東寧臺灣圖卷》,他耗費多年心血考證與對比各方文獻資料,並請教臺灣史專家的意見,歷時四年多創作,重現近400年前的臺南。與之對比的是邱璽民與汪怡君的《今日猶原有北風》,作品取自《熱蘭遮城日誌》中紀錄的文字,將當時職守士兵的紀錄轉換至電話線圈簿中,以當今的視角再次閱讀文獻中並不嚴肅,甚至有點好笑的生活片段。李立中的《Pontanus的日誌本06:蕭壠城記》則是追溯VOC的船員Pontanus視角下的飛鴿,以鴿之翼展示蕭壠地區的古今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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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荷蘭人開始殖民,作為貿易商品的植物,開始大量種植、引入,或是挖掘新物種。劉玗的《失明的造物者》透過當時受僱於VOC的自然學家格奧爾格.郎弗安斯(Georg Eberhard Rumphius)講述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對於世界中各式物種的探索與命名,並且透過郎弗安斯的研究成果《安波納博物誌》(Herbarium Amboinense,註6)一書中,描繪發現物種半抽象、半文學性的描述繪製出物種的樣貌,展現人類對於紀錄與探索世界的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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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遷徙的過程中,作為「他者」的外來者,無論是植物、動物,甚至是人,也會在一方土地中逐漸轉為在地者。曾琬婷的《強佔風景》透過外來種植物銀合歡,以其排他性毒素強佔土地,展示他者或是異鄉人的特質,並且使得自身由外來者轉變成為在地的統治者。(註7)
這些來自外來者的影響也在百年之後成為了我們所熟知的「臺灣」景象或是圖像的一部分,例如可以在劉子平的「島嶼植物誌」系列中,看到被不同移民、殖民者帶來的外來種植物其背後錯節盤根的歷史脈絡。或是如經常與地方對話的張新丕帶來之《輪轉旺旺來》中,展示這些被外來者帶來的作物也成為了臺灣農業中的重要產物,並且在鮮豔、黏膩的筆調中,將「鳳梨」化為今日臺灣的符號之一。
海與陸的消長,人與戰爭的來去
而步入到南美館二館,觀眾的視角也從外來者進入到臺南的所見所聞,轉換為以「臺灣島嶼上的人們」共同遭遇的問題為切入。陳湘汶與莊東橋在此引用蘇尼爾・阿姆瑞斯的《橫渡孟加拉灣》中,所談到海與陸地的消長、邊界的浮動(註9),人們不斷地來去、相遇並且交織出更多混血的故事。他們在第三個子題「海怪的影子」中除了如展覽甫一開始提到的未知的危險之外,也不同時空背景中臺灣所遇到的侵略、威脅與戰爭焦慮交織。諸如《鄭成功與荷蘭戰役版畫》、常陵的《東方危機3》與陳擎耀的《戰場の女》,將不同的戰爭時間軸交匯於一處,點出臺灣本身的地理戰略位置的重要性。而第四個子題「他們到我們」,則是講述了文化如何雙向地共融。諸如鄧文貞的刺繡作品《餐桌上的全球化》,以生活的角度闡述日常中所帶有的貿易與全球化。或是走路草農/藝團的《芒果藍》,透過引入的芒果講述這項水果如何從外來如何從外來植物,成為臺灣人盡皆知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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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想熱蘭遮
展覽來到尾聲,陳湘汶與莊東橋以第五子題「熱蘭遮的海風」引述寫作於20世紀初的《安平追想曲》,歌詞儘管在文史工作者的推測下,應是描述19世紀臺灣女子與荷蘭船醫的愛戀故事,但總是令人想到17世紀的VOC的歷史背景,顯示對於當時候臺灣總是帶有無盡的懷想。陳怡如與蔡咅璟的《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便是以《安平追想曲》為錄像作品的開頭,引領觀眾來到想像的歷史空間,並且透過四個角色(木雕而成的媽祖船舵手、博物館裡的鯨魚骨標本、小白鷺標本以及代天府保安宮中的贔屭)各自獨白自己是如何來到原是汪洋的臺江內海,感知不存在的海域。然而隨著物換星移、移山倒海的400年,錄像最後的提問:「你們真的能確定你腳踩的地方是土地嗎?」(註8)海洋成為陸地不過須臾,而途經於此的人們皆是一個接一個的短暫偶遇交織成歷史,而《安平追想曲》正是線狀歷史中分岔而出的想像,懷想在此地的人們是否與400年前的荷蘭有什麼樣的連結。
VOC在臺灣的統治時間非常的短暫,無論是策展人或是藝術家能取用的資料都十分地限縮,許多藝術家都不約而同地談到其他同樣遭受荷蘭殖民的東南亞國家或是歷史,這其實也是另一方面顯示出當時候對於一方土地的界線,並不是那麼清晰的,畢竟在大航海時代,人們前所未有的大量跨國境移動,打破種族、地理或是其他的因素限制,而使邊境與界限成為流動的;並且被荷蘭或是其他西方帝國殖民,在東南亞等地也同樣擁有共同的記憶與相似的歷史。
1624年帶給臺南的影響至今仍如不停歇的漣漪,震盪不止。「臺南」所度過的400年尺幅,也不再只是行政上框架而出的地理區域,而是成為每一個臺灣人生命中所共有的集體記憶。
註釋
註1 鄭維中,《島嶼歷史超展開: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人們與臺灣》,春山出版,2023年。頁。
註2 同註2。頁100。
註3 《摩鹿加香料群島圖》(Insulae Moluccae celeberrimæ sunt ob Maximam aromatum copiam quam per totum terrarum orbem mittunt)是由16世紀的荷蘭地圖學家彼得勒斯.普朗修斯(Petrus Plancius)根據里斯本的機密葡萄牙圖稿編譯而成,圖面中繪製的摩鹿加群島位於現今蘇拉威西島(Sulawesi, Celebes)東面、新幾內亞西面以及帝汶島北面,以其盛產的香料著稱。若以荷蘭地圖的製作角度來看,這張地圖展示當時荷蘭人對東南亞地理認識的巨大進步,包括巽他海峽、摩鹿加群島以及大部分大陸海岸和菲律賓群島(如呂宋島和民答那峨)都擁有精細地繪製。雖然其中的一些島嶼群依然簡略不清,但它們的相對位置已經較為準確。詳細內容可參考:林孟欣編目,PLANCIUS, Petrus〈摩鹿加香料群島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9/09/16。
註4 這兩張插圖出自於《第二、三次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出使大清帝國記》德文版,此書由荷蘭醫生兼作家歐弗特・達波(Olfert Dapper)所寫,儘管他從未出過荷蘭以外的地方,但他寫過大量有關世界歷史和地理的書籍。由於他從未離開荷蘭,所以其中插圖顯見多為想像。插圖為書頁中(1)穿著獸皮的福爾摩沙人(頁11)、(2)包著頭巾的男性,其中一人一手提著籃子,另一手拿著一把根莖類的植物,或是戴著有長羽毛的冠(頁12),插圖中對於福爾摩沙原住民的造型極富想像成分,呈現當時西方人對福爾摩沙原住民的印象。詳細內容可參考:社團法人臺灣歷史學會01編目,《第二、三次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出使大清帝國記》德文版,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9/05/01。
註5 東寧,又稱為東寧國、東寧省。是日本稱呼17世紀鄭氏以南明延平王的身份於大員地區的藩王政權稱號,多數史料顯示此一名稱是在鄭經繼位後才開始使用。
註6 也有中譯為《安汶島植物誌》。此一書為自1654年定居印尼安汶近50年的郎弗安斯所寫。
註7 蔡士瑋,〈植.母.間—曾琬婷個展 策展論述〉,ARTALKS ,2023/10/10。
註8 張晴文,〈永生或者荒廢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陳怡如、蔡咅璟共同創作」〉,提名觀察人評論,ARTALKS ,2023年0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