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C-LAB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舉辦的「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頒獎前評論短講+直播」現場。(攝影/張玉音)
2019年5月,春天接近尾聲的時節,C-LAB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頒獎前評論短講+直播」(簡稱「第二現場」)準備開場。由國際劇評人協會(簡稱IATC)台灣分會與典藏ARTouch共同主辦,刻意先於「第17屆台新獎頒獎典禮」之前兩個半小時進行。在活動當天,主辦的兩方分別選派三位講者與一位引言人,針對事先給出的題目,現場則以抽籤方式決定題目及順序,並全程直播且提供現場參與,以及線上提問。
「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頒獎前評論短講+直播」準備開場。由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與典藏ARTouch共同主辦,現場則以抽籤方式決定題目及順序,並全程直播且提供現場參與,以及線上提問。(攝影/張玉音)
而在頒獎典禮落幕、塵埃落定的三個月後,總算有餘裕回頭重溫這場毫無前例,只能說是demo版的首次策畫。主辦雙方與講者們都充滿不確定感,但也對此感到興奮。雖然事先知道題目,但沒有辦法確定要說哪一個,就算抽到題目,也沒有規定什麼不能說或只能說什麼。以「不說官話,做自己」為指標,而成為一時之選的講者們,很有默契地都在抽到的題目之外,挾帶了口袋裡的不吐不快。
於C-LAB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舉辦的「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頒獎前評論短講+直播」現場。(攝影/張玉音)
引言:評論書寫與評論對話空間
IATC現任理事長郭亮廷,從過去擔任兩屆提名委員的經驗中觀察到的台新獎歷年變化做引,他認為執行方法趨於細緻但討論空間始終不足的提名及評審過程,最值得深思。長久以來,缺乏更具討論性的評論書寫,以至於讓台新獎近年以「新」為名的「新」,可能淪入消費性質的困境,從而失去可以讓大眾共同意識何以為新的機會,那是關於被壓縮的時間感與藝術性思考的喪失。對於在社群媒體上,經常討論某些作品是否具有台新獎得獎相的現象,他也為此感到憂心,而對創作者們提出個人的期許,他說:如果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可以拒絕領諾貝爾獎(註),為什麼藝術家一定要成爲台新獎的廣告代言人?
IATC現任理事長郭亮廷。(攝影/張玉音)
下半場擔任引言的是策展人高千惠,延續郭亮廷提出的「缺乏對話空間的評論書寫」,提供另一視角的觀察。她從歷屆台新獎公開資料中,想像不在現場,只有文字可以了解作品的情境,會有什麼結果?不意外的發現,題旨相通的文字,可以套用到另一個作品上,年份在描述中消失的集體現象,還調皮地代寫幾篇同一作品的描述,引來一陣複雜的歡樂感。關於當代藝壇逐潮效應中,藝術家與其作品被肯定的途徑與態度,她提出遺珠不遺憾的觀點,與大家共勉。最後,她補充幾個2019年台灣藝壇不敢正視的事件與議題,包括作者象徵代表性問題、初審初選是否應由機制內部先行過濾、藝術主體空間的主動與被動入侵、地方美術館興建潮的典藏問題,以及同質性的得獎趨勢。
下半場擔任引言的是策展人高千惠,從歷屆台新獎公開資料中,想像不在現場,只有文字可以了解作品的情境,會有什麼結果?(攝影/張玉音)
題外話:遺珠之憾
首發上場的吳牧青談遺珠之憾,他從一整年的提名資料裡,打撈出兩個得到四個季提名但卻沒有入圍的四把椅子劇團《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及李銘宸與阮劇團《再約》,也同時發現,15個入圍作品有三個只有一個季提名的弔詭現象,並補充造成這種現象的提名機制諸多疑點。緊接著,他帶來節目入圍作品名稱修辭現場教學,在括弧內外的展覽名稱,如何解讀?是個展還是聯展被提名?是策展人還是作品被肯定?提名全稱掛在藝術節裡的單一作品要算誰得獎?大展中的其中作品被提名的隨選現象,對展演結構,形成什麼樣的挑戰?他用一貫狀似找碴的戲劇效果,包裝了嚴肅的提問。娛樂效果十足,也讓眾人一時腦洞大開。
首發上場的吳牧青談遺珠之憾,打撈出兩個得到四個季提名但卻沒有入圍的四把椅子劇團《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及李銘宸與阮劇團《再約》。(攝影/張玉音)
意外題:終結的傳奇
因為本屆台新藝術獎史無前例的共有七個舞蹈作品入圍,所以請來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教授陳雅萍,關於最令人意外的入圍作品這一題,她透過一段細緻地描述來說明蘇匯宇《唐朝綺麗男(邱剛健,1985)》:藉由豔麗的影像色調,耽美而悠緩的動態,明喻男性陰莖的插入、以女性血祭的畫面,呈現出男性視覺暴力下女性身體被剝奪的歷程,作品技術上極為成熟而富有想像力,卻刻意忽略藝術與現實的關係,作品中沒有女性觀眾的觀視位置,除非她甘願只是客體而且有被虐癖。她也指出關於孫松榮為此作所寫的評論中提到關於1980年代解嚴開放後,台灣社會的情慾解放,但孫忽略的是,當時被解放的多屬於男性情慾,對於女性情慾的描述仍從屬於滿足男性的窺視與欲望為目的。隨之而後,被稱為「台新獎傳奇」,入圍四次皆鎩羽而歸的蘇匯宇,在兩個半小時後,抱回視覺藝術類大獎,也讓陳雅萍當仁不讓的成為反指標預言女巫。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教授陳雅萍,討論的題目為「最令人意外的入圍作品」。(攝影/張玉音)
自由題:那些甚為可惜的未完待續
抽到自由題的印卡,首先提到「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認為其著眼於排灣族的堆疊概念可比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架構觀點,但乃至於台新獎入圍後的相關論述都未能展開更深入的討論,甚為可惜。此外,台新獎提名許多歇業的藝術空間(例如弔詭藝廊)或廢墟空間,但顯然在這些悼念中看到的是來不及拯救的結果。他進一步提到,台新獎有其對於開展性藝術的特殊品味,不必然得責怪其美學區位,但整理藝術生產上的侷限,顯然需要更多的評論與對話空間,如果有更多基金會或組織成立不同類型的獎項,應該有機會得到擴充。而除了面向台新奬,評論與相關的藝術生產在文化部及將來的《文化基本法》下,可以期待更多軟性建制的出現以及對於藝術抵抗更多元的思考。
抽到自由題的印卡,除了面向台新奬,評論與相關的藝術生產在文化部及將來的《文化基本法》下,可以期待更多軟性建制的出現以及對於藝術抵抗更多元的思考。(攝影/張玉音)
關係題:金融資本主義、編輯體制
活動沒有中場休息直接進入下半場。IATC副理事長吳思鋒,就台灣藝術評論生態最值得討論的議題,單刀直入。他提到1980年代小劇場的反體制,容易被簡化為反黨國體制,而忽略了其中反資本主義的批判力量。大家都認為台新獎是私人金融機構,可是當「佔領華爾街」發生的時候,誰會說金融機構是「私人」的?因此,現時該如何看待一個由私人金融機構所主導的藝術獎項?始終未有釐清。事實上,在這場討論會的題旨脈絡下,應該同時思索的是評論與金融資本主義的距離。此外,如果評論作為一個文類,現在的劇場評論可能比採訪跟報導多,但仍然不夠多。在2000年前後隨著大眾紙媒衰退、另翼文化思想刊物逐漸隱沒,《民生劇評》熄燈之際,評論書寫進入網路時代,更現實的後果是造成編輯體制的節節敗退。現下有的評論台或台新Artalk,均以評論做為絕對文類,其實主事者在物質條件上都沒有提供一個編輯體制,既無餘裕做專題,也無法培養編輯,相對便缺少多樣的介入文化生態與建構劇場歷史的書寫方式與界面。評論生產上物質條件的缺乏、流動性不足的劇場生態、評論與金融資本主義的收編論,都是當前迫切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IATC副理事長吳思鋒於下半場,就台灣藝術評論生態最值得討論的議題,單刀直入。(攝影/張玉音)
題目的背面:台新獎的多重身分
長期擔任戲劇構作的陳佾均,則透過提供個人對於台新獎的觀察,補充講者們未有提及的台新獎另一面。她以「滾動四連夜」為例,認為台新獎在積極建立藝術與社會溝通交流的多元介面上,值得肯定。進一步說,發展到今日的台新獎,已經不再只是單純授獎的單位,而更成為藝術趨勢的倡議者、推廣者。不可否認的是,創作者入圍台新獎,等於受到一定程度的育成與助攻,乃至於相關的論述生產,都因此有所推展。於此經過長期發展,進而形塑出特定的藝術品味,其實無可厚非,對於給獎趨勢中所謂「新」,也許不必理解為進步主義式的新,而是肯認藝術家對於現實世界的補充以及實踐的投入。她想提醒的是,除了講者們提出的論點,也不要忽略了台新獎的多重身分,但同樣不可諱言的是,當生態生產關係如此被建構的同時,也必然讓獨立批判變得更為複雜。
長期擔任戲劇構作的陳佾均,則透過提供個人對於台新獎的觀察,補充講者們未有提及的台新獎另一面。(攝影/張玉音)
預言題:期待翻轉的私預言
最後,由最年輕的講者策展人蔡明君來預言誰該得獎。因為昏天暗地的工作,直到上週打開台新獎網頁,瀏覽入圍作品,才發現唯一看過的是朋友的演出,也因此驚覺自己可能站在與台新獎國際評審一樣的處境,只能透過錄影、檔案、文字、照片,及看過作品的國內評審加以補充,來建立對於作品的理解。基於以上理由,在看完資料後,她把大獎給了「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以及《小姐免驚》。一個在難以抵達的南部,具知名度的大展,跟一個每場觀眾不足40人,在台北市中心的微型演出。她進一步補充,這個選擇結果來自於資料內容的引人入勝,然而這似乎也反應了台新獎特色,這會否是一場檔案文件加詮釋能力的作文比賽,而不是作品本身?是一個顯現評論者腳程、所在地,觀看意願多寡的比賽,甚至是關係網絡的競技場?事實是,這個評選機制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公平的設計,而這些顯而易見的現象,有無翻轉改變的可能?這也是她這幾年持續觀察的方向。
最年輕的講者策展人蔡明君預言「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以及《小姐免驚》將抱得最大獎。(攝影/張玉音)
藝術家陳建北,意外成為現場的即席隱藏版,長期在南部耕耘的他,點名台新獎在關注視角的南北失衡,雖然開展了議題,但只停留在追求齊頭式平等,再次呼應郭亮廷所言「消費性的淪落」。關於作品看現場的重要性與評審代表性問題,儘管都是固舊難解的議題,但他仍不放棄再畫一次重點。而對於藝文獎項及推廣,他認為公部門應該扮演更積極的角色。雖然是在現場臨時被點名發言,卻也因此補足了在場講者的南北平衡。
藝術家陳建北,意外成為現場的即席隱藏版。(攝影/張玉音)
題目之後:善意的對立面
17年的台新獎,形塑了台灣什麼樣的藝術市場環境、文化生態、觸發什麼樣的思考?「第二現場」評論人們的觀察與回饋,應該提供了一些起點。誠然,一個獎項的優缺點、爭議如何、能與不能,都有著不同面向的背景脈絡、複雜的歷史情境,以及正在演化的過程,沒有一個獎項能夠毫無缺點,也沒有一個機制可以真的面面俱到。但可以確定的是,必然也終究,需要有一個可以彼此凝視、觀照,甚至是對峙的善意對立面,這也是「第二現場」在半年前開始討論可行性的會議上,彼此對於「為何要辦」的關鍵共識。試想,沒有金酸莓跟費比西的奧斯卡獎,必定少了許多樂趣,以及正因為存在著認知落差、價值差異而得以擴張的公眾討論空間,一如創作者與評論人的關係,實則也不過如此而已,這大概就是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說的「愛恨交織」了。換句話說,17歲的台新獎,其實挺孤單。
我想試著從社會主義的精神面來理解一個獎項的能與不能。如果說,一個獎項在特定領域生態中提供挹注、連結資源綜效,幫助環境發展,同時掌握一定的話語權,成為合情合理的事實。那麼,詰問、顛覆、質疑、甚至拒絕領獎出席,也就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義務。意思是說,得/有一個獎項,藉此建立一個生態、取得一個話語權,是一件事;而如何回應這個獎項/得獎,要拒絕、要衝撞,或要如何互利共構攜手向前,還是好好利用得獎感言15分鐘,則又是另一件事。在當代已然被解構重組的生產關係裡,不會有絕對弱勢的位置,或一定被動的關係,真正需要被思索的,是如何形成更具群體意識與合作精神的互動結構。本文收筆之際,回看初設的標題,或許,應該再先一步討論的是,台灣期待一個什麼樣的文化生態?一個獎項(以及其外)的能與不能,才會是下一個問題。
「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頒獎前評論短講+直播」主持人黃佩蔚,精彩穿針引線撐全場。(攝影/張玉音)
註 1964年,法國哲學家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成為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主動謝絕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者,他認為作家應避免成為機構的(例如瑞典學院)一分子,以消除個人行為與讀者不必要的壓力,他同時也指出諾貝爾獎長期觀點失衡的文化介入,而這個現象,則在沙特拒絕受獎的幾年之後,逐漸有所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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