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駭客行動:鄭淑麗的抵抗策略 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側記「WHAT THE HECK 搞什麼」

駭客行動:鄭淑麗的抵抗策略 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側記「WHAT THE HECK 搞什麼」

Hacktivism: Shu Lea Cheang’s Resistance Strategies, Notes on “WHAT THE HECK” Taishin Arts Award Panel Discussion with the International Jurors

「第22屆台新藝術獎」頒獎前夕舉辦首場國際決審講座,邀請今年三月甫獲得LG古根漢獎的藝術家鄭淑麗分享自身回應時代變化的創作過程,並邀請獨立策展人、立方計劃空間共同創辦人鄭慧華擔任主持。透過「WHAT THE HECK 搞什麼」為題,分為「駭客謀略」、「變身病毒」以及「技客田農」三個子題,引領觀眾深度了解鄭淑麗的創作歷程。

「第22屆台新藝術獎」於六月初頒獎典禮前夕,特別於5/28舉辦首場國際決審講座,邀請長期旅居巴黎的當代藝術家鄭淑麗來分享自身回應時代變化的創作過程,講座邀請獨立策展人、立方計劃空間共同創辦人鄭慧華擔任主持。透過「WHAT THE HECK 搞什麼」為題,引領觀眾深度了解鄭淑麗的創作歷程。

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WHAT THE HECK 搞什麼」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現實駭客─鄭淑麗

鄭慧華首先在開場致詞時,表達了對於鄭淑麗的推崇,闡明她對於當代藝術社會與狀況保持觀察、反思以及行動。她引用科技文化作家傑森.薩克(Jason Sack)在1995年描述鄭淑麗作品時,所使用的「駭客行動主義者」(hacktivism,註1)一詞來討論鄭淑麗作品中的核心價值。這個結合了「駭客」(hacking)和「行動主義」(activism)的詞語,用來描述使用電腦網絡進行社會和政治抗議的行為。「科技」與「技術」僅只是鄭淑麗所應用與反思的媒介,甚至成為一個「反工具」。鄭慧華形容她是「現實中的駭客」,並且對於「現實」提出疑問:「我們是否誤以為現實是虛擬的,而我們所以為的虛擬其實是真實?」鄭淑麗的作品探討族群、物種、基因、生化、性別政治、網路媒介技術對於人類生存的影響,但是最終都會導向──對建制化社會的不斷思考與反抗。鄭慧華也在開頭提出對於鄭淑麗技術的應用,「打著紅旗反紅旗」的看法,藉此深度探討鄭淑麗在創作生涯30年的歷程。

鄭慧華引用科技文化作家傑森.薩克(Jason Sack)在1995年描述鄭淑麗作品時,結合了「駭客」(hacking)和「行動主義」(activism)所創造的詞語「駭客行動主義者」,來討論鄭淑麗作品中使用電腦網絡進行社會和政治抗議的行為的核心價值。左為主持人鄭慧華,右為藝術家鄭淑麗。(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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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淑麗於今年三月甫獲得LG古根漢獎(LG Guggenheim Award),這個獎項的目的在於每年表彰一位在科技藝術方面取得突破性成就的藝術家。而古根漢美術館表示,鄭淑麗作為網絡藝術的先驅,在過去30多年中不斷實驗和探索數位技術,深入研究其複雜性及其對社會的影響。特別是她的作品中,運用了代碼、遊戲引擎、軟體設計和駭客策略,試圖打破傳統媒介分類,展現其獨特的藝術方法。鄭慧華指出這個獎項對當代藝術、科技時代來說是具有特別的意義,顯示出是一種對於時代的敏銳觀察。鄭慧華回憶道,在網路旭日初昇的1998年,古根漢美術館甫嘗試舉辦與網路相關的藝術計畫,正是邀請鄭淑麗來製作《布蘭登》(Brandon);而30年後鄭淑麗再次取得古根漢美術館的肯定,那麼在這個時間點鄭淑麗獲獎又意味著什麼,值得觀眾深思。

於今年三月甫獲得LG古根漢獎(LG Guggenheim Award)的當代藝術家鄭淑麗於講座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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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淑麗首先說明講座主題「WHAT THE HECK 搞什麼」,是理解藝術家在做什麼,以及藝術家在進行這些創作的同時,還有什麼其他面向的意義,整理出三個面向。分別為:「駭客謀略」(Hacking Tactics)、「變身病毒」(Virus Becoming)以及「技客田農」(Geek Farming)。

來自抵抗的駭客心理─鄭淑麗的「駭客謀略」

首先在「駭客謀略」的子題中,講述了鄭淑麗如何形成「駭客心理」。她提到了傑森.羅根在1995年與她訪談時所定義的駭客行動主義:「在一個環境,當我們無法觸及到能促成改變的媒體,乃導致低保真行動主義及駭客心態的崛起,可稱之『駭客行動主義』。」(註2)她剖析自己的作品為切入,探討如何透過作品進行「抵抗」(Resist);例如:在1980年代開始創作的《綜藝洗衣機》(Color Schemes)探討美國的種族主義問題、《Those Fluttering Objects of Desire》中透過色情電影反思攝影鏡頭背後的男性凝視等等。

鄭淑麗以她在1980年代開始創作的《綜藝洗衣機》(Color Schemes)探討美國的種族主義問題。(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並且鄭淑麗也思考經由網路或是數位技術所帶來的社會影響,例如:1995年與美國沃克藝術中心(Walker Art Center)合作的《保齡球館》(Bowling Alley),同時在真實的保齡球館、美術館以及網站同步展示,運用電子互動設備建構大眾可參與的開放式網絡,重新思考公共場域的意義。

1990年《綜藝洗衣機》(Color Schemes)錄像裝置展出現場。(鄭淑麗提供)

當時她也敏銳地察覺到網路所形成的「賽博空間」(Cyberspace,又譯為網路空間),以跨性別者布蘭登.蒂娜(Brandon Teena)為原型,1998年至1999年創作出作品《布蘭登》,企圖投身新興的網路空間,探討性別流動與科技身體如何在公共與網路空間行動。(註3)近年來她也透過作品《說出來》(Utter),研究機器學習如何影響社會以及AI可能產生不同面向的議題。

以跨性別者布蘭登.蒂娜(Brandon Teena)為原型的作品《布蘭登》,於1998年在古根漢美術館展出現場。(鄭淑麗提供)

鄭慧華指出,相對於1990年代臺灣對於方興未艾的網際網路抱持正面與樂觀態度,反而當時鄭淑麗則認為自己已然進入「後網路」(Post-Net)。鄭淑麗舉1991年由澳洲女性團體VNS Matrix推出的宣言「Cyber Feminism Manifesto」(註4)為例,她們批判網路空間的性別問題,挑戰其中的性別刻板印象,檢視性別關係、人類與科技的合作,以及女性與科技之間的關係等。鄭淑麗解釋自己之所以一開始跳入如高速公路般快速發展的「賽博空間」,企圖打開被男性凝視、把持的網路現狀的通道,卻又旋即以《布蘭登》向賽博空間告別,「下高速」轉往其他面向發展,是因為網路很快地被商業與廣告佔領,甚至還有許多Cookie在追蹤使用者的動向,早已失去了實驗的媒體性質。

《布蘭登》從一個真實的案件出發,延伸到網路上,鄭淑麗以此討論早期網路剛出現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借用網路化身(avatar)來扮演任何角色,網路成了一種烏托邦。圖為《布蘭登》介面。(鄭淑麗提供)

鄭慧華向鄭淑麗提問如此對於網路的悲觀想法,在文化反堵/文化干擾(Culture jamming)這樣反對主流媒體與其塑造觀點的手法(註5),是否「失效了」?鄭淑麗則解釋道,她不認為自己放棄作品的抵抗與反抗性而被降伏,她認為是應該聚焦於「策略」,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子題是「駭客謀略」,隨著媒體的改變,作為藝術家的「策略」也應該隨之改變,應當尋找出一個策略、方法來探討不同的議題。

鄭淑麗透過作品《Those Fluttering Objects of Desire》提到色情電影反思攝影鏡頭背後的男性凝視。圖為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WHAT THE HECK 搞什麼」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進入勇敢的新生態系統─「變身病毒」

接著鄭淑麗繼續講述第二個子題──「變身病毒」。她引用「病毒、愛、生物駭客」系列(Cycle of Viral Love Biohack [2009 – 2023])中的文字:「我們已脫離二元性別,進入基因轉殖的論述。與病毒共存,意味著身體的蛻變,傳送我們的病毒身體進入勇敢的新生態系統。」她使用「變身」一詞,探討脫離二元的性別,進入基因轉殖的論述。

講座中鄭淑麗使用「變身」一詞,探討脫離二元的性別,進入基因轉殖的論述。圖為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WHAT THE HECK 搞什麼」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2009年時,她進入到「病毒愛以生物駭」的階段,直到2023年電影《UKI》出品後方才告一段落。「UKI」即是一種病毒的名稱,她認為那時候正是一種脫離二元性別、進入基因轉殖的宣言,與病毒共存意味著身體的銳變,傳送病毒身體到新生態系統。鄭淑麗認為在這個階段開始思考「基因轉殖」的人與非人議題。她特別提到她在2017年時,先進行的電影《FluidØ》提到愛滋病的變種病毒,影像故事連結到她1980-1990年代在美國朋友因為愛滋病離世的生命經驗。此外,也連結到她對於當時候「數據監控」(Big Data)的反思,如果連基因都如同數據與程式一般,都被控制的話,要如何反制?

脫離二元性別、進入基因轉殖的宣言,與病毒共存意味著身體的銳變,傳送病毒身體到新生態系統的作品電影《UKI》。圖為鄭淑麗參考愛德華・霍普1952年的作品《晨光》(Morning Sun)創作出的《UKI》劇照。(鄭淑麗提供)

延伸閱讀|愛、病毒、生物駭客:孫松榮專訪鄭淑麗,打造科幻新酷兒電影《UKI》

為了將作品推廣給更多的「觀眾」,鄭淑麗製作成「電影」來讓更多的觀眾收看,擺脫純藝術的侷限性。作品中大量提到關於生物化學的控制,並且也重新思考病毒究竟帶有什麼樣的面向?人們應該如何想像病毒?特別是作品中的角色因為長期身處於病毒的環境,而成為病毒的一員。鄭慧華認為「病毒」是後網路時代的另一條出路,鄭淑麗作品中反覆提及的「成為病毒」,讓病毒不只是被消滅與被防堵的,例如:當需要製造疫苗的時候,就需要由病毒下手。跳脫封閉環境、消滅病毒的思考方式,而是需要透過由反抗到並存的階段,人們才可以進入到──成為病毒、與之共存的新生物體系。鄭淑麗察覺到病毒既可以成為多數並且進攻他者,顯示病毒擁有極大的力量,反而應賦予病毒積極的意義。鄭慧華指出,鄭淑麗的策略並非是她在講座開頭所言「打著紅旗反紅旗」,除了打紅旗之外,鄭淑麗反而是接受「紅旗」,開創出更好的形式。

鄭淑麗作品《UKI》中反覆提及的「成為病毒」,讓病毒不只是被消滅與被防堵的,而是需要透過由反抗到並存的階段,人們才可以尋找到與之共存的新生物體系,這同時也是鄭慧華認為的「病毒」是後網路時代的另一條出路。圖為《UKI》劇照。(鄭淑麗提供)

看似怪異,不符社會期待的前瞻技能者─「技客田農」

最後到了第三個子題「技客田農」,「技客」(geek)一詞所指的是「看似怪異,行動不符合社會期待,具備特殊領域知識且有前瞻技能者」,鄭淑麗將此一意象引入自身。與田農的連結最早可以追溯到2002年前後,鄭淑麗嘗試與農夫合作「大蒜計畫」,並且當時正值美國國會討論「網路規範國會法」(Internet Decency Act)之際(註6),她將大蒜散溢的味道比做空中的無線網路,認為這應是屬於公有的財產、頻道,而非單屬於某些財團的私有物。這件作品也開啟了她後來的《大蒜元》與《大蒜元2030》網路計畫,設計了一種全世界通用的虛擬貨幣──有機大蒜。鄭淑麗想像了這種去中心化的統一虛擬貨幣,瓦解了國家的疆界與貨幣的概念,創造了一種網路烏托邦。《大蒜元》計畫亦曾代表臺灣參加由林書民策劃的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臺灣館「心感地帶」的展出。(註7)

鄭淑麗以《大蒜元》計畫想像一種去中心化的統一虛擬貨幣,瓦解了國家的疆界與貨幣的概念,創造了一種網路烏托邦。圖為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WHAT THE HECK 搞什麼」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時間來到2020年,鄭淑麗也嘗試透過「米蟲」做為媒介,並且在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的計畫中發想出「米學院之米蟲革命」。在一般臺灣人認知中,米蟲常被用以形容消耗糧食又不事生產的人。然而在計畫中的「米學院」裡,藝術家試圖讓從每一粒稻穀中孵化的米蟲發聲,策動這些米蟲們革命,以此擾動並不缺乏糧食的世界。鄭淑麗也賦予米蟲積極的能動力,以米蟲探測他們的暗語,米蟲啃食米粒內部的意象出發。她認為,「米蟲的革命,其實就像所有革命一樣,是從內部的不滿開始的。」並且指出米蟲是具有革命性的跨物種共謀者。透過超聲波麥克風、無線電發射器、感測器等機具,與實驗室培育的十萬米蟲進行聯合通信,使得米蟲由內部爆發的革命通過高低頻交互響應。

鄭淑麗賦予米蟲積極的能動力,以米蟲探測他們的暗語,米蟲啃食米粒內部的意象出發。(圖片取自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鄭淑麗透露今年開始企圖回到田野,並且對於自己提出幾個問題:

實驗涉及生物多樣性、永續農業的綠田和綠色田農計劃,目的是提出幾個關鍵問題。我們如何在耕種原住民土地的過程中有效運用這片土地?如何建立互助的土地共享模式,以促進社區共同成長?如何將社區參與作為目標,實現雲端共享的土地資源?我們如何在食物栽種和實務考量方面應用電腦科技,分享並消化知識的同時,維持集體的韌性?

鄭淑麗
鄭淑麗透露今年開始企圖回到田野。圖為台新藝術獎國際決審講座「WHAT THE HECK 搞什麼」現場。(攝影/呂國瑋,台新藝術基金會提供)

鄭慧華為講座回扣到一開始討論1990年代自由的賽博空間,是當時候對於「無遠弗屆」的網路想像,但是回望至今,人們透過網路連結的,似乎並不是其他的人們,而是連結到「社群」,最後鄭淑麗回歸到土地、回到現實,這個「Net-Work」不僅是虛擬的網路,也可以回到真實世界中的網路。

鄭慧華為講座回扣到一開始討論1990年代自由的賽博空間,是當時候對於「無遠弗屆」的網路想像。圖為1998年《布蘭登》在阿姆斯特丹測量所(Waag Society)內「解剖劇院」(Theatrum Anatomicum)的展出現場。(鄭淑麗提供)

鄭淑麗最後提到目前與東冬.侯溫合作劇場表演《遊林驚夢:巧遇Hagay》,這是她首次嘗試劇場、也是一個由臺灣思考而出的作品。預計明(2025)年會在倫敦泰德美術館演出,探討原住民的自主權、文化的延續還有蓋婭的概念。

鄭淑麗首次嘗試劇場、也是一個由臺灣思考而出的作品,便是目前與東冬.侯溫合作劇場表演《遊林驚夢》,將於2025年倫敦泰德美術館演出。圖為《遊林驚夢》2023劇場版階段性呈現,地點於臺北試演場。(攝影/林軒朗,鄭淑麗提供)

延伸閱讀|一個神話的、跟一個當代處境的交集:鄭淑麗與東冬‧侯溫創作對談


註釋

註1  Logan, Jason. 1995. «The Virtual Underground: Take the Skinheads. Bowling». InfoNation, noviembre 1995: 9-10.

註2 “An environment in which the inability to access the media of change causes the uprising of low-fi activism and hacker mentality, or ‘hacktivism’ if you will.” 同上註。

註3 謝慧青,〈網路、科幻與性別:鄭淑麗的網路藝術〉Journal of Aesthetic Education, no. 252: 75-79.

註4 VNS Matrix. “The Cyberfeminist Manifesto for the 21st Century.” VNS Matrix;Paasonen, Susanna (2005). Figures of fantasy: internet, women & cyberdiscourse. Digital formations. New York: Peter Lang. p. 189. ISBN 978-0-8204-7607-0.

註5 DERY, MARK. Culture Jamming: Activism and the Art of Cultural Resistance. Edited by Marilyn DeLaure and Moritz Fink. NYU Press, 2017.;文化反堵/文化干擾(Culture Jamming).” 藝術與社會, Praxis.

註6 同註3。

註7 同註3。

李京樺(Jing-Hua, Lee)( 28篇 )

藝術研究與觀察者,現任典藏・今藝術&投資執行編輯。關注展覽策畫、當代圖像、視覺文化與其現象。來稿可洽:jing @artou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