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一顆新星劃過文藝復興晚期的義大利藝壇。星光璀璨即逝,不過閃耀短短數年,卻對日後整個歐陸的藝術發展帶來深遠影響。1571年,米開朗基羅・梅里西(Michelangelo Merisi)誕生於米蘭,不久後全家搬至鄰近的小鎮生活,而這個畫家長大成人的故鄉小鎮「卡拉瓦喬」(Carravagio)——成為日後人們對他的慣稱。
奧塔維奧·萊奧尼(Ottavio Leoni)約1621年作《卡拉瓦喬像》。(©milano.it)
街頭發跡,用畫筆進入聖殿
卡拉瓦喬的一生充滿謎團與爭議。1592年,卡拉瓦喬啟程將前往羅馬,一開始居無定所、極度貧困的生活,致使他進入當時知名的畫家朱塞佩・切薩里 (Giuseppe Cesari)的工作室,代筆繪製鮮花水果。此時期的卡拉瓦喬已展現出紮實的靜物描繪能力,在離開了切薩里的工作室後,他在羅馬街頭尋找靈感,以街上的平民百姓為素材,創作出如《算命師》(The Fortune Teller)、《紙牌作弊老手》(The Cardsharps)等有別於以往的世俗題材作品。這些新穎的作品替卡拉瓦喬逐漸打開知名度,甚至吸引了紅衣主教德爾・蒙特(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的賞識,並獲得這位羅馬當時的重要收藏家之支持。爾後,卡拉瓦喬陸續替這些熱愛藝術的藏家創作了許多私人室內作品,也開始繪製宗教題材。他的宗教繪畫追求貼近現實的情景,非理想化的樸素表現有別於當時羅馬主流的古典學院風格。此時他已累積了一定聲望,但仍侷限於特定收藏圈與同行之間。
卡拉瓦喬1599年作《算命師》,巴黎羅浮宮收藏。(©Wikipedia)
直至1599年,卡拉瓦喬受託替羅馬聖路吉教堂的肯塔瑞里禮拜堂(San Luigi dei Francesi, Cappella Contarelli)繪製以聖馬太為主題的裝飾,才真正開始在大眾面前嶄露頭角。於委託隔年完成的《聖馬太蒙召》(The Calling of Saint Matthew) 與《聖馬太殉難》(The Martyrdom of Saint Matthew)兩件作品引起轟動,人們讚嘆畫中的光影及明暗對比所帶來的戲劇張力。不需雲彩、天使或光環,僅靠著一束從窗外射入的光線,卡拉瓦喬便賦予了日常桌邊景象非凡的靈性。如實呈現的飽滿肉體、對自然細節的精確觀察,以及刻意增強的明暗對照,更強化了畫作中情感的力度,帶給觀者強烈的感官體驗。
肯塔瑞里禮拜堂,中間畫作為卡拉瓦喬所繪的《聖馬太蒙召》。(©sailko)
卡拉瓦喬開始受到羅馬許多畫家的擁戴,尤其是年輕畫家們,他們爭相模仿卡拉瓦喬的風格及方法,離開畫室,走入街市之間尋找靈感。然而,他堅持寫生、不打底稿的作風也不可避免的成為另一群反對者詬病他的理由,被批評作畫毫無章法,內容粗俗不經美化。
聲名狼藉,卡拉瓦喬的亡命之旅
短短時間內,卡拉瓦喬聲名大噪,一躍成為「羅馬最有名的畫家」,委託不斷。但同時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畫家。從現存於羅馬國家檔案館的眾多法庭及警方審訊記錄中,可以窺見這位畫家好鬥、衝動的特質。他生性桀驁不羈,熱愛把玩武器,常未經許可公然隨身攜帶刀劍,並在衝突中大肆揮舞。暴躁易怒的性格,讓這位年輕的畫家與人爭鬥不斷,雖然靠著賞識他的達官貴人們幫助解決,卻無法遏止他屢屢犯事,進出監獄如家常便飯。西元1606年在一次爭鬥中,卡拉瓦喬殺了人,無可避免地開啟他的流亡生活。
羅馬國家檔案館。(©Diana at German Wikipedia)
成為通緝犯的卡拉瓦喬逃離羅馬來到拿坡里,接受當地科隆納家族(Colonna)的庇護,並持續接受教會委託創作。他在拿坡里地區也獲得了成功,但仍在數月後前往馬爾他(Malta),期望能透過馬爾他騎士團首領阿羅夫・德・維格納科特(Alof de Wignacourt)的庇護,祈求羅馬教廷的赦免。然而,從未收斂的好鬥性格讓他再度和騎士團的團員發生衝突,最後被驅逐。離開馬爾他後的卡拉瓦喬前往西西里一帶,而後為了躲避仇敵追殺,又回到拿坡里。或許是因為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卡拉瓦喬此時期的繪畫風格也有了變化。相比先前畫作強烈的明暗對比,後期創作的色調顯得較為晦暗;細膩明確的筆觸肌理轉為略帶詩意的朦朧,帶有更強的表現性。
卡拉瓦喬1607年作《七件善事》(The Seven Works of Mercy),仁慈山小教堂(Pio Monte della Misericordia)收藏。(©Wikipedia)
1610年的夏天,透過有權勢的贊助者們協助,卡拉瓦喬終於獲得赦免。但他終究未能成功返回羅馬,歿於北上接受教皇赦免令的半路途中,得年僅38歲,死因眾說紛紜,撲朔迷離。從成為學徒,到最後殞落他鄉,卡拉瓦喬的畫家生涯不過短短20多年。他在世時的顯赫名聲,也因生前和當時的傳記家喬凡尼・巴廖內(Giovanni Baglione)交惡而被刻意輕略,在死後不久逐漸沉寂,被時間之河埋沒,直到20世紀上半才又被重新發掘。
縱使一度幾乎身名俱滅,卡拉瓦喬的藝術——不論是在他畫筆下發揮至極致的明暗對照法 (chiascuro) 、對暗色調的完熟運用,或是視覺感官體驗的忠實呈現,對17世紀、甚至是日後義大利及整個歐洲,或更者整個西方藝術的發展影響,可說非常深遠。除了對巴洛克藝術的戲劇性有直接性的影響,透過當時至羅馬學習的各地年輕藝術家,這位大師畫家的藝術也被帶往西班牙及其他低地國家,融合了當地風格特質,各自發展出獨特的卡拉瓦喬流派。
真假之間,「閣樓上的卡拉瓦喬」
卡拉瓦喬現今存世的作品數量並不多,其中不乏多幅仍存在作者歸屬的爭議。近來剛經由法國圖盧茲拍賣行私人交易賣出,引發眾多關注的《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便是其中之一。
從閣樓發現的《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Cabinet Turquin)
2014年4月,南法圖盧茲一帶的民宅閣樓中,一幅塵封多年的油畫首次獲得關注。典出舊約聖經,作品描繪了年輕貌美的猶太寡婦茱蒂絲,在利用美色誘惑亞述將領赫羅弗尼斯後,趁夜裡砍下敵軍主帥首級,成功替猶太軍隊帶來勝利的故事。即使畫面多處被長期積塵、水漬痕跡覆蓋,經過研究分析後,與圖盧茲當地拍賣行合作的鑑定專家埃里克・圖爾昆(Eric Turquin)宣稱該作品出自卡拉瓦喬之手。一時之間,藝文界眾多目光投向圖盧茲,而這件重見天日的畫作,也被暱稱為「閣樓上的卡拉瓦喬」,引發熱烈討論。
大眾所熟知的卡拉瓦喬《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收藏在羅馬國立美術館的巴貝里尼宮。(©Wikipedia)
據傳卡拉瓦喬曾創作過兩幅《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一幅現藏於羅馬國立美術館的巴貝里尼宮(Galleria Nazionale d'Arte Antica,Palazzo Barberini),是公認的大師真跡;而另一幅,先前一直下落不明,只存在於文獻之中。法蘭德斯畫家小法蘭斯・波虞爾伯斯(Frans Pourbus)於1607年寫給曼圖亞公爵 (Duke of Mantua)的信中,提及他在法蘭德斯畫家路易・芬森(Louis Finson)的拿坡里工作室看見兩幅美麗的 (bellissimi)卡拉瓦喬作品,其中一幅畫的主題便是茱蒂絲及赫羅弗尼斯。1617年,同樣描述之作品出現在芬森的遺囑中,芬森將其留給了工作室合夥人亞伯拉罕・溫克(Abraham Vinck)。兩年後溫克逝世,他在安特衛普的財產清單是這幅畫最後一次出現在世界上的紀錄。基於上述線索,著名卡拉瓦喬專家、前拿坡里國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Capodimonte Museum)館長尼可拉・史賓諾薩(Nicola Spinosa)也深信這幅畫便是遺失多時的《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
一幅現為拿坡里聖保羅聯合銀行 (Intesa Sanpaolo S.p.A)收藏,由芬森所繪製的相同主題畫作,似乎也支持著這個結論。從這位卡拉瓦喬追隨者的臨摹作品,可看出兩者構圖幾乎相同,唯芬森在技法上明顯略低一籌,且細部處理如肌膚質地、五官的呈現上,仍帶有明顯法蘭德斯藝術的北方特色。不過,這些推論並不足以說服所有人,卡拉瓦喬專家米娜・格雷戈里(Mina Gregori)、學者吉安尼・帕皮(Gianni Papi)便認為,雖然畫作的品質優秀,但應該並非原作,而很可能是芬森後來的第二件臨摹作品。有些學者則語帶保留,在各種佐證不足的狀況下,不願輕易在作者歸屬上做出任何結論。
「閣樓上的卡拉瓦喬」被發現數月之後,在各方專家意見分歧的狀態下,法國政府將其暫定為國寶,作品在30個月之內不得出口。畫作則轉交由法國博物館研究與修復中心(Center for Research and Restoration of Museums of France,C2RMF)進行分析鑑定,若確定為真跡,羅浮宮等機構將有優先購入收藏之權利。然直至出口禁令到期的2018年底,官方始終未給出任何肯定的判斷,而隨著新一輪科學鑑定結果出爐,各方專家之間的論辯也不曾停歇。
經過清理、修復後,原訂於今年六月下旬於圖盧茲當地舉行拍賣的《茱蒂絲斬首赫羅弗尼斯》(預估價約1至1.5億歐元),最終經由拍賣行的私人交易,在開拍前兩天賣出,交易金額據傳約在美金1至1.5億之間(折合台幣約31億至46.5億元),買家身分至今仍未正式公開。根據拍賣方代表馬克・拉巴布Marc Labarbe說法,這件備受關注的作品最後由一位國外買家獲得,且該名買家與某間重要的博物館關係極為親近。法國拍賣雜誌 La Gazette Drouot及紐約時報則進一步指出,這位神秘藏家極有可能是美國億萬富豪、著名私人股權投資公司黑石集團的前副總裁湯姆・希爾(Tom Hill,J. Tomilson Hill),然他本人尚未對這個說法作出任何回應或評論。
美國億萬富豪、著名私人股權投資公司黑石集團前副總裁湯姆・希爾(©Sotheby)
至此,「閣樓上的卡拉瓦喬」的故事似乎已告一段落,但籠罩這件畫作的迷霧似乎仍未散去。這張畫,究竟是否出自英年早逝的光影大師之手?又是如何從拿坡里的畫室,經過安特衛普,輾轉流連,最後到了圖盧茲一棟不起眼房子的閣樓之中呢?無法達成共識的狀態,充滿未知的一切,就像是一生充滿爭議與謎團的卡拉瓦喬,或許,可說是作品如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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