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總統,就做廣告人。」美國前總統羅斯福的這句話深植廣告界。政治人物以政治訴求為商品並加以推銷,宣傳行銷成為必要手段,標語和口號(slogan)形成策略中重要的一環,作為公共語言,須目標精準、強而有力,滲透進駐人們的意識和日常生活中,鋪天蓋地達到家喻戶曉,若能洗腦成功則是最完美的操作。
方介堪〈大中華民國勝利之寶〉,2.9×2.9公分。
篆刻&政治
政治性口號往往也能折射出一個年代的社會情境與政治氛圍,在特定的時空環境氛圍中藝術成為政治的延伸,這可以是上位者推行的政策,另一方面也可以是民間自發性的情感抒發。在中國傳統的藝術表現中,篆刻印章一方面最早為權力的象徵,另一方面在明清的文人刻印發展以來,又可說是最為書齋化的文人精神活動,和文學、戲劇,甚至書畫相比似乎是離政治更遠一些。時至近代,篆刻藝術和政治氛圍間的關係,則有些紀錄可供考察。
政治性口號往往也能折射出一個年代的社會情境與政治氛圍,在特定的時空環境氛圍中藝術成為政治的延伸,這可以是上位者推行的政策,另一方面也可以是民間自發性的情感抒發。在中國傳統的藝術表現中,篆刻印章一方面最早為權力的象徵,另一方面在明清的文人刻印發展以來,又可說是最為書齋化的文人精神活動,和文學、戲劇,甚至書畫相比似乎是離政治更遠一些。時至近代,篆刻藝術和政治氛圍間的關係,則有些紀錄可供考察。
在對日抗戰期間,印文大都以文天祥的〈正氣歌〉、岳飛的〈滿江紅〉為主題刻製,以求激昂人心,更有進者則以抗日歌曲、抗日口號、愛國標語為印文,刊載於報章雜誌,如:1938年上海《良友》畫報134期2月號即刊有湖南篆刻家謝梅奴篆刻作品〈抗日〉、〈救國不分男女老少〉、〈大家一起流血汗〉、〈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中華民國萬歲〉等十方。抗戰勝利後,政府還都南京,1947年方介堪作〈中興元首〉、〈大中華民國勝利之寶〉、〈與河嶽日星同不朽〉、〈更經千萬壽,永不受塵埃〉四方紀念印,「中興元首」即是蔣中正,於高8.9公分、寬2.9公分的四印面上以250餘字邊款頌揚功勳:「惟吾主席蔣公,秉天縱之姿,睿藻神明……論其豐功偉業,亙古無雙,雖漢唐之興,不是過也。」榮獲當年的中正文化獎金美術獎一等獎,殊不知這小小的一方印在日後文革時竟引起大大的麻煩。威權統治下,政府的專制權力意欲人民只能服從,即便該文藝表現為藝術家反映當下時空的精神產物,皆可肅清。國家暴力,何患無辭?
王壯為〈居敬存誡〉,3.3×3.3公分。取自《先總統蔣公嘉言集刻》。
中國 VS.中華民國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華民國轉進台灣。中共文藝政策基調為1942年發表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政治第一、文藝第二,文藝應服從於政治指導,以服務工農兵為方向,「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並展開多次整風和運動。篆刻藝術的發展亦在此中,毛澤東詩詞、語錄、革命口號、政治名句等成為主要的印文表現,成為鮮明的時代印記。台灣的篆刻風氣,早先為清朝治理台灣時期,來台或旅台人士所帶來;在日治時期,則以在台日本人較為活躍,台人涉獵篆刻者較少,1949年前後渡海來台的書畫篆刻家為台灣印壇挹注活力,國家文藝政策以反共愛國為最高指導原則,而後為反制中共發動文化大革命對中華文化的摧殘,在1966年倡議、1967年正式設會推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以復興中華文化,並顯示中華民國為正統中華文化之代表。在集刻印譜上,離政治較近的是以蔣公嘉言為課題,1978年出版的梁乃予指導的中油篆刻班《習鐫集》,其一部分即為蔣公嘉言,淺白者有:〈生活就是戰鬥〉、〈化無用為有用 移消費為生產〉。1986年蔣公百年誕辰,由中華民國篆刻學會出版《先總統蔣公嘉言集刻》,集92位篆刻家百餘方印,〈我有正氣〉、〈誠實就是成功〉大概可說是最白話者,大部分摘取集刻的文句,仍傾向以文雅為尚。除此外絕少見口號標語式的公共性內容,即使是提倡社會文化,也是以非大眾通俗化的典雅古文學為題,篆刻多數仍為個人性的寄託心志情懷。
陳丹誠〈我有正氣〉,3.8×3.8公分。取自《先總統蔣公嘉言集刻》。
中國共產黨萬歲
中國堪稱為標語口號的國度,政策宣導必先標語,並以群眾通俗的語言為之,權力者意志在社會領域延伸,意圖充分發揮其感召力與號召力,成為沁入民心意識的話語磁場,時至今日政令式的標語仍遍地可見。1949年後,政治性的篆刻創作內容也轉向頌揚共產黨與毛澤東,並在文藝政策的施行下,形成群體式的激情運動。在篆刻家的個人印譜上,由1963年出版的鄧散木《一足印稿》可見一斑,〈中國共產黨萬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為工農〉、〈我願永遠做一個螺絲釘〉、〈永遠跟著黨走〉等,並有著以簡體字入印的情形。在〈孺子牛〉、〈俯首甘為孺子牛〉邊款中則摘錄了毛澤東在1942年發表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千夫』在這裡就是說敵人,對於無論什麼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孺子』在這裡就是說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一切共產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應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吳樸堂〈豬為六畜之首〉,3.1×3.2公分。取自《養豬印譜》。
簡體字●樣板戲●新印譜
標語與口號最為風行之時,應是文化大革命期間(1966~1976),列於「封資修」(封建、資產、修正主義)、「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中的篆刻,也得自尋活路,除舊布新。在集刻印譜中,以三冊的《新印譜:革命樣板戲唱詞選刻》為代表。1972至1975年,上海書畫社組織工農兵業餘刻印工作者,以「推陳出新」為口號,以簡體字選刻八種革命樣板戲的唱詞共百餘方篆刻作品出版。如:《智取威虎山》之〈紅旗指處鳥云散〉、〈解放區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人民的軍隊与人民共患難〉;《龍江頌》之〈一輪紅日照胸間〉、〈為革命來种田奮發圖強〉、〈共產主義精神凱歌响〉、〈永遠革命奔向前方〉等,樣板戲口語化的唱詞推翻了古雅的舊文學,一看即懂的字型則取代了「篆刻」的「篆」,表現形式與觀念精神都有別於過往的印譜,故而取名為「新」印譜,但在取消了「篆刻」的字體多元性創思後難免顯得貧乏且趨於單一化。
標語與口號最為風行之時,應是文化大革命期間(1966~1976),列於「封資修」(封建、資產、修正主義)、「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中的篆刻,也得自尋活路,除舊布新。在集刻印譜中,以三冊的《新印譜:革命樣板戲唱詞選刻》為代表。1972至1975年,上海書畫社組織工農兵業餘刻印工作者,以「推陳出新」為口號,以簡體字選刻八種革命樣板戲的唱詞共百餘方篆刻作品出版。如:《智取威虎山》之〈紅旗指處鳥云散〉、〈解放區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人民的軍隊与人民共患難〉;《龍江頌》之〈一輪紅日照胸間〉、〈為革命來种田奮發圖強〉、〈共產主義精神凱歌响〉、〈永遠革命奔向前方〉等,樣板戲口語化的唱詞推翻了古雅的舊文學,一看即懂的字型則取代了「篆刻」的「篆」,表現形式與觀念精神都有別於過往的印譜,故而取名為「新」印譜,但在取消了「篆刻」的字體多元性創思後難免顯得貧乏且趨於單一化。
單孝天〈一頭豬是一個小型有機肥料工廠〉,2.8×3.2公分。取自《養豬印譜》。
豬渾身是寶,養豬大躍進
反映政策標語最為緊密的篆刻界經典奇書,則非《養豬印譜》莫屬,既為名家集刻,並在絕大部分的字體上保留了篆刻本色,將「篆刻」與「養豬」聯繫起來,為大躍進時期(1958~1960)之特定產物。塵封半世紀,幾經波折,終在今年推行而廣為人知。《養豬印譜》為1960年由被譽為海上印壇「三駕馬車」的方去疾、吳樸堂和單孝天三位篆刻名家在創作的黃金時期共同完成,由郭沫若題序詩,並以印文串連成文,表示印譜精神:「豬為六畜之首,十二辰應該倒個頭。豬是多產作家,試問何處不如馬羊牛?哪項不及雞與狗?……憑君一卷書,此乃養豬經,非是區區一印譜,養豬高潮掀上天,要使天公牽牛也牽豬。人民公社無限好,共產主義有前途。豬多肥多,糧多鋼多,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反映政策標語最為緊密的篆刻界經典奇書,則非《養豬印譜》莫屬,既為名家集刻,並在絕大部分的字體上保留了篆刻本色,將「篆刻」與「養豬」聯繫起來,為大躍進時期(1958~1960)之特定產物。塵封半世紀,幾經波折,終在今年推行而廣為人知。《養豬印譜》為1960年由被譽為海上印壇「三駕馬車」的方去疾、吳樸堂和單孝天三位篆刻名家在創作的黃金時期共同完成,由郭沫若題序詩,並以印文串連成文,表示印譜精神:「豬為六畜之首,十二辰應該倒個頭。豬是多產作家,試問何處不如馬羊牛?哪項不及雞與狗?……憑君一卷書,此乃養豬經,非是區區一印譜,養豬高潮掀上天,要使天公牽牛也牽豬。人民公社無限好,共產主義有前途。豬多肥多,糧多鋼多,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吳樸堂〈沒有養不好的豬 只有養不好豬的人〉,各2.7×2.7公分。取自《養豬印譜》。
「大躍進」為利用本土充裕勞動力和蓬勃的群眾熱情,以「糧食(農業)」和「鋼鐵(工業)」為中心的增產運動,基於「豬多→肥多→糧多」的邏輯,養豬也就成了農業大躍進的最關鍵基礎,成為群眾運動,並在1959年10月中國共產黨中央和國務院對養豬問題做了重要指示後,轟轟烈烈的發展起來,許多養豬新聞成為報紙的頭版頭條。《養豬印譜》便是出於此熱情動機,編輯魏紹昌說:「今年(1960)3月下旬的一天,我和三位篆刻家聚在一起,看到報上一則新華社北京電訊,報導『全國有兩千萬頭母豬懷孕待產』,我們四人深深地為這件喜事激動了,大家高興極了,想到應該為這兩千萬頭母豬送一份賀禮去。送什麼禮好呢?商量的結果,決定為豬刻一部印譜送去,豬對人民的貢獻這麼大,完全有權利接受我們這樣一份『雅禮』。」方去疾、吳樸堂和單孝天花了半年多時間,薈萃養豬號召,分刻印章100顆而拓製成印譜,「社論篇」選刻了全中國28個行政區報紙上31篇社論的題目,如:〈豬為六畜之首〉(《人民日報》1959年12月17日)、〈讓每頭母豬多子多孫〉(《北京日報》1960年1月10日)、〈實現養豬工具半機械化和機械化〉(《河北日報》1959年12月13日)、〈大搞社隊集體養豬〉(《新湖南日報》1960年1月7日)等。「語錄篇」則有:毛澤東語的〈一頭豬是一個小型有機肥料工廠〉、〈一人一豬,一廟一豬〉、〈人養豬,豬養地,地養人〉等。「良種篇」則由各地選刻了15種優良豬種,邊款記其特色,如:〈內江黑豬〉,「產於四川內江,大型黑豬代表,母豬繁殖力強,體眾增長快,早熟易肥,為優秀的油脂型豬種。」「寶藏篇」則以〈豬渾身是寶〉開展,講其全身從裡到外之益處,有〈一噸豬肉可換五噸鋼〉、〈十二箱豬鬃可換一部拖拉機〉,及〈豬心〉、〈豬氣管〉、〈豬奶頭〉、〈豬卵巢〉等部位,邊款寫明其可寶之處。
方去疾〈豬下垂體〉,2.3×2.3公分。取自《養豬印譜》。
當時激起的熱情,有很大部分來自於報刊新聞的推波助瀾,然而其資訊並非完全正確,官方數字隱藏著欺瞞,不論在農產、畜牧、煉鋼各增產運動,皆傳捷報,如:一頭母豬可生一胎可生61頭豬仔;當時的一幅漫畫,畫著一牧童和小女孩騎在一頭巨豬上,豬前肢比孩童還大,比例極為懸殊,寫道:「肥豬賽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殺一口,足夠吃半年。」高指標所形成的「浮誇風」,隱蔽了真相,脫離了現實,躍進成了後退,失調的政策導致後來的全國性大災荒。
今日看來另類有趣的篆刻印文內容,揭示其時空背景,各有歷史政治脈絡。標語口號是為宣傳策略,標語所引發的效應是外顯的,隱晦內藏的動機或許是可以更多加思考之處,不輕易信服表相,畢竟連總統都說了:「不做總統,就做廣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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