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o Rauch Die Stickerin, 2008 Oil on canvas 300 x 420 cm(圖|卓納畫廊)
勞赫領著我們看畫,工作室裡有著大大小小的作品,他話不多,佇立在畫作面前,安靜聽我們提問,他沒有作太多引導或下註解。對他來說,藝術的詮釋,因人而異,可以非常多元,每一個喜怒哀樂、生活背景不同,他不會給標準答案,反而期待觀看者,以不同視角,作出不同的回應。偌大畫室,巨作不少,也有零星小作品,都為今年春天在香港的個展,預作準備。
勞赫的作品,就像他的人,帶給人強大的內省力量。這與人們過往熟悉的德國藝術家,尤其是在西德發展的藝術家迥然不同。可以說,西德藝術家深受行為藝術家波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的影響,他讓西德藝術家群,在自由世界走向更為觀念性的創作發展,影響著基弗(Anselm Kiefer,1945-)、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1938-),更加的外放。巴塞利茲如果沒有從東柏林逃到西柏林,或許就不會有他知名的上下顛倒的人物倒轉畫面。而常年不在德國創作的基弗,更以不同國族之間的相處,反省戰爭帶來的迫害。西德藝術家群,可以說是自由世界裡外顯創作的代表。大致可以說,西德藝術家更著重於概念,而以萊比錫畫派為代表的東德這批藝術家,更具備紮實的繪畫技藝。
勞赫的繪畫色彩醒目,尺幅巨大,人物表情木訥憂鬱,有種混亂與不安的感覺,細細覽賞,如夢似幻,仿真亦假,叫人難以捉摸。旅德多年的知名策展人、現擔綱水墨現場台北展博會藝術總監的王焜生說,勞赫的作品代表著萊比錫畫派一貫重視技藝的傳統,從他開始,新萊比錫畫派誕生。在90年代初,當卓納畫廊在紐約成立之際,創辦人大衛.卓納(David Zwirner)正剛開始推廣勞赫之作。美國藏家見到了畫面裡,那些彷佛置身夢境般的生活點滴,士兵、工人、商人,或是飲酒作樂、狂歡嬉鬧、怪誕奇特,不論當下場景,或宗教性儀式,或者歷史回眸……,強烈敘事性繪畫風格,而作品中各種人物的邊緣線,又唐突疏離,刻意不融於背景之中,如同剪貼畫報,更像人生大拼盤,大為驚豔!因為,畫作內容與他們熟悉的自由世界創作迥異,透過紮實的畫法,帶來了一種更為內省式的觀畫經驗。從此,勞赫在卓納畫廊的推廣下,從美國紅回了家鄉。
Neo Rauch Schule, 1995 oil on canvas mounted on board 130.8 x 253.7 cm(圖|卓納畫廊)
Neo Rauch Der Neubau, 1996 Oil on canvas 215.9 x 287 cm(圖|卓納畫廊)
勞赫的畫布裡 印刻著萊比錫的深層底蘊
勞赫彷彿是位手握魔術盒子的魔術師,架好畫布,靜思片刻,馬上進入畫布與他對話的情境之中,一起走覽魔幻世界。問他是「意在筆先」,還是「筆在意先」,他搖搖頭,創作時並沒有太多預設立場。不打稿,不試小畫。他習慣在偌大畫布上,行雲流水,任意翱翔。
勞赫謙稱自己只是一個喜歡說故事的藝術家,畫布會告訴他該怎麼繼續說故事下去,動機很單純,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而已。原則上,大畫創作,工程浩大,曠日費時,要經營得比較辛苦,但也要看創作的主題,許多饒富內心意涵的迷你小作,反而煞費苦心,勞赫點滴在心頭。
由於他創作速度極慢,一年到頭,大約只能完成20幅作品,然而代理畫廊為安排個展,以及密密麻麻的各地藝博會,需求量大,幾乎都處在供不應求,排隊等作品中,但他並不以為意,還是忠於自己的內心創作。
話題當然少不了「新萊比錫畫派」。勞赫不反對被貼上標籤,主要是與他就學的萊比錫平面與書籍藝術學院(Hochschulefur Grafik und Buchkunst)有關,簡稱「HGB」的這所專業藝術學校,給了他極正向的影響。
Neo Rauch Tal, 1999 Oil on canvas 200 x 250 cm(圖|卓納畫廊)
Neo Rauch Hatz, 2002 Oil on canvas 210 x 250 cm(圖|卓納畫廊)
勞赫說唸書的時候,外面的政治情況很喧嘩,很緊張,但是正好他在藝術學校,學校把他緊緊地保護起來。因此,他對學校很尊敬,不僅僅在於自由的校風,阻擋外在的紛擾,享受最自由的學習風氣。同時,還給他最紥實的基礎教育,讓他在學校找到人生一輩子的方向,從此勇往直前,迄今不悔。
勞赫出生於萊比錫,雖然不是在萊比錫成長,但卻重回這兒就學、教學、創作迄今,這座城市深深滋養著他。他如今的工作室位於萊比錫斯賓納佩畫廊區(Werkschau),這裡的前身就是一座棉布廠。萊比錫過去一直是德東的工業、交通樞紐,從著名於世的萊比錫書展,到萊比錫布商們贊助成立、歷史久遠的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就見到這個城市的底蘊,就像HGB這所專業學院,也因為城市的傳統,其實非常重視技藝的養成。王焜生就指出,HGB對學生的繪畫、雕塑、版畫、插畫、印刷等各門類學科,非常重視「手作」的技藝,因此萊比錫畫派就有一股西方世界所沒有的紮實繪畫底蘊,當90年代人們質疑「繪畫已死」之際,勞赫彷如橫空出世,帶給西方世界新的藝術震撼。
Neo Rauch Leporello, 2005 Oil on canvas 250 x 210 cm(圖|卓納畫廊)
東德西德 柏林圍牆 勞赫作品的關鍵字
在勞赫的創作歷程裡,大環境的變化,對一位敏感藝術家來說,刻骨銘心。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兩德合併,恰好是勞赫準備步上「30而立」的關鍵之齡,政治巨變,社會衝擊中,周遭與語境的瞬息萬變,對他的生命軌跡和創作,都是空前的挑戰與機會。
「一位創作者的童年,往往在30歲左右結束,而柏林牆倒塌那年我剛好30歲。」當時,他感到天助自助,自己的生命,卓然獨立,而藝術探索,正在大開大闔。兩德統一後,在旅行上帶來的自由,是封閉東德子民始料未及的。雖然當時生活非常拮据,捉襟見肘,但世界變大,全新的社會氛圍,鋪天蓋地而來,源源不絕的靈感,俯仰都是創作元素,勞赫開心迎接新時代的到來,而在創作風格上的轉變,更像是內外交融,循序漸進。
極具劇戲效果的敘事 引人入勝
政治社會上的轉變,對他的創作,利弊兼具。一幅好畫的醞釀,是緩慢的,不會受到政治時局太直接影響,即使發生了劃時代的大事件,一個藝術創作者,還是得抱緊自己心頭的指南針,它會帶領你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最後抵達作品創作終點。
一位老收藏家說:「我喜歡勞赫的作品,即使作品上下顛倒放,依舊動人。他的技巧及繪畫功力,讓我感動。」敘事性(Narrative)、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勞赫對這樣的歸類,沒有反對。但一提到未來式(Futuristic),他停頓下來,確定聽到英文字義後搖搖頭,他自己沒有這樣的感覺。
勞赫的作品,經常出現光怪陸離場景,很像夢境,這些人物形象和敘事情節,真的是來自夢境嗎?為什麼畫中人物之間的關係,總是處於緊張或危險的狀態?勞赫笑一笑,他說,創作至今,作品中直接重繪夢境的情況,其實只出現過2次,最多不超過3次。
Neo Rauch Kalter Mai, 2010 Oil on canvas 209.9 x 301 cm(圖|卓納畫廊)
但是他始終試圖在繪畫中,模擬做夢情境,成為一種個人風格,尤其他會在畫面中,放入一些人物,有正面人物,也有負面的,並讓他們共處一室。在他們即將交鋒之時,再將他們束縛住。這一過程,透過畫境般的呈現,也會長留於觀眾的意念中。
勞赫還利用各種縱深的透視角度,使畫面產生深遠感,把觀者引入特殊打造的情境,看似明亮,但又模糊的時空中。敘事性與宗教性在日常生活中的轉換,成為一種新的繪畫表現方式,他駕輕就熟,信手拈來。
勞赫帶有哲思的畫面,既有宗教般的神聖與凝重,又有共產社會下的庶民情景,相異的人物與時空,同處在那可知與不可知的畫面裡成為勞赫的故事,一切待觀者抽絲剝繭這極具戲劇性的創作。義大利收藏家柯波拉(Antonio Coppola)形容,觀看勞赫的畫作,就像閱讀莎士比亞的戲劇,不需要馬上能進入,但每一年、每一年的的閱讀,都能帶來極為不同的感受。
以勞赫的特殊性為例,許多藝評家都同意,他就像一座橋樑,將東德的老派畫家,和統一後德國年輕畫家之間,連接起來。
例如他繪製大幅油畫,以1950年代身著老式制服、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為主題,其繪畫風格,則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普普藝術之間周旋。勞赫的作品,打破了人們對於既定繪畫的想像後,他成為繼李希特(Gerhard Richter,1932-)、巴塞利茲、馬丁.基彭伯格(Martin Kippenberger,1953-1997)、基弗之後,承繼新一代偉大德國畫家盛名。
萊比錫美術館長漢斯-維爾納.斯米特(Hans-Werner Schmidt)曾對勞赫這樣評價:他並非想標榜勞赫在萊比錫繪畫史上的地位,但很明顯的,他是連接1970年代、1980年代,乃至當今繪畫的重要一環。他以教與學體現了萊比錫繪畫傳統及圖畫結構,這種結構在不和諧的色彩堆疊中,以神秘莫測之物,刺穿了敘事背景。
Neo Rauch Skulpteurin, 2014 Oil on canvas 280.7 x 210.8 cm(圖|卓納畫廊)
不和諧的構圖 卻讓繪畫再創新顛峰
勞赫透過自身的繪畫,成功鼓勵許多年輕藝術家重新回到繪畫上。
美國藝術評論家羅伯特.斯托(Robert Storr)也認為,萊比鍚的藝術家群,正在回歸一種文學化、敍事性的圖像表達方式,賦予其不安、混亂的氣息。
再看勞赫的作品風格,他延續著社會主義及寫實主義重視形象塑造的傳統手法,這也解釋了為何其筆下作品,讓人聯想起讚美革命社會主義與工人階級的政治宣傳海報。而勞赫的具象油畫,對外界來說,尤其是初次接觸其創作的西方藏家而言,很是陌生,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東德時期,是失去家園的社會主義烏托邦的悲愴餘音。畫面人物置身於花園、廚房或廠房,舉止各異,或是穿著奇怪服裝、牽著奇特的動物流連在海邊。勞赫的繪畫與理性的當下,和此時隔絕,駐留在一個恍如隔世的、觸動大家情感和心智的東德世界。
勞赫的畫面,觀者就像被吸入了某段似是而非,曖昧模糊的歷史。敘事性和宗教性就在人們的日常生活裡,成為一種新的繪畫表現方式,可知與不可知的故事敘述著人和世界、社會與自然的一切。而藝術家純熟的繪畫技巧、敍事性的內容、神秘的視覺效應、當代性元素等等,綜合組成了一股獨有的魅力,深深吸引著收藏家。
但自詡藝術創作忠實園丁的勞赫,他不管市場,除了舉辦個展時會出席,完全不過問藝博會。看得出勞赫的生活力求簡單,平日不接受媒體採訪,也不愛被打擾。守著畫布,守著創作,還有守著母親淺淺微笑下的遺照,勞赫直覺,媽媽不曾離開,與他的創作同在。不管春夏秋冬,恆溫的工作畫室,與媽媽同享創作時的靜謐,是他大半生藝海浮沉,孜矻創作中,安定自信的極大能量。
時時端詳母親遺照以及父親炭筆遺作,近一甲子的離散前緣,牽繫著永不止息的愛、創意,還有夢想,似淡猶濃、生生不息。
2007年,勞赫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舉行「Para」個展一景。(圖|卓納畫廊)
2007年,勞赫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舉行「Para」個展一景。此展讓更多美國觀眾認識勞赫。(圖|卓納畫廊)
Harald Szeemann/策展人
他描繪人物的方式是如此的腳踏實地,讓人信服。雖然使用的色彩有限,但帶來了巨大的想像力和敘事力。充分考慮了畫面的每個細節,每個元素充滿著激情與信念。
Réal Lussier/策展人
勞赫藝術的奇特之處,在於來自不同世界的圖像和視覺元素意想不到的結合:漫畫、廣告、電影、建築、設計與德國文化、歷史等等。他的畫面帶有破裂感,打破了觀者一般看畫的方式,讓不協調的畫面看起來更有深度。
Edward Nicoll/收藏家
勞赫的作品讓家裡的餐廳看起來更巨大,好像外面的人可以走入畫面,畫中人可以跳出來,這樣的立體感,不是任何一個藝術家可以掌握的。
Mera and Donald Rubell/收藏家
透過勞赫的作品,看到最真實東德的政治情勢,用一種很神話的方式表達,有些時候語言反而不能取代作品的說故事能力!
金昌一/收藏家、藝術家
勞赫的作品反思了德國歷史文化與民族性,表現出德國文化的自信與肯定。傑出的德國繪畫作品,與其它國際風格極濃的波普、嬉皮、豔俗,再到玩世的中國作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尤洋,尤倫斯藝術中心(UCCA)/副館長,專欄作家
毋庸置疑近年來中國藝術界對勞赫有很多關注,有人欣賞也有些人認為他不一定經得起歷史推敲。無論是否是繪畫專業出身的觀眾,總能體會出他畫面中凝聚了關於後現代性的隱喻,也繼承了德意志精神在視覺層面的種種體現—比如反覆出現的森林、狼、戰爭、方尖碑等等元素。他一方面對繪畫性有追求,同時也試圖通過策劃控制呈現出戲劇張力。
鈔氏兄弟(鈔子偉)/藝術家
勞赫作品的拼接式構圖、故事碎片化處理和色彩所呈現出荒誕不經的效果印象非常深刻。這種拼接和色彩處理手法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很自然,作品大膽的個人化敘事性處理和表現,在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很難得見到。
吳震寰/藝術家
在他的畫中,我不但看到他自己,也看到保羅.德爾沃(Paul Delvaux),法蘭西斯科.何塞.德.戈雅-盧西恩特斯(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我認為他是一位極富才華的優秀畫家。
杭春暉/藝術家
在我看來,勞赫的作品混合了具象寫實與超現實主義的感覺,但不同於早期超現實主義主觀圖像敘事,他的作品具有社會學圖像敘事的特點,從這個角度看,他的作品似乎在荒誕與現實之間構建了一種平衡的可能性。
葛震/藝術家
勞赫的作品,曾於多年前在南京博物院的萊比錫畫派展覽看過,很喜歡,他是德國魔幻的繼承者,這種圖式的構成源於德國傳統。但他將社會性與藝術家的思考結合後形成了自己的世界景觀圖像,喜歡他的思辨與看似正經的荒誕。
傅文俊/藝術家,數繪攝影流派創始人
我一直很欣賞勞赫的畫作,在宛如超現實主義風格之下彙集了多重意義的指涉,人性的善與惡、陰鬱與喜悅、冷漠與溫暖共存於同一畫面,在強烈視覺衝擊力之外,給人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震撼,也激發出人們對作品的多重思考,這也是我在自己的數繪攝影藝術創作中堅持探索的方向之一。
趙博/藝術家
天空中難以名狀的圖騰,被切割重組的空間,奇怪變形的建築下形象各異的人們正在進行著無法被定義的活動。勞赫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動盪不安,無從把握的荒誕世界,有如今之現實。偉大的藝術家應該對他所生存的時代保持某種深度的凝視,勞赫無疑是其中卓越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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