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亞洲學系副教授阮思德(Bruce Rusk)本年度(2020)獲得漢學研究中心獎助,來臺進行「宣德爐的多次再造」研究計畫。6月17日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邀請發表「紙上的宣德爐:文檔、文獻與文物」演說,7月17日則回到國家圖書館主講「奇貨異物:從歷史虛擬和科技創新談宣德爐」寰宇漢學講座。兩場內容皆聚焦宣德爐的身世之謎,並就其主要文獻《宣德鼎彝譜》深入剖析。阮思德為加拿大重要漢學研究學者,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歷史博士,研究領域包括經學史、明清學術史以及文化史,著有《文學批評與經典詮釋:詩經學的歷史結構》,及明代《杜騙新書》選本合譯,現正投入的宣德爐研究專著,則進一步延伸托古等真偽傳承議題於物質文化領域。
阮思德於中研院史語所發表「紙上的宣德爐:文檔、文獻與文物」演說。(張嘉倫提供)
「宣德爐」(圖1),或名宣爐、宣銅,字面意指宣德時期(1426-1435)所製銅爐,器底常刻有如官窯瓷器的「大明宣德年製」款識,為明清文人所尚。其真偽疑雲,自晚明以來一直未解,甚有「十爐九偽」之說。不同於三代以來以銅錫合金之青銅為主,宣德爐大多為銅鋅合金所鑄黃銅製品。黃銅主要技術門檻在於鋅的提煉,嘉靖時以泥罐發展出「密閉蒸餾法」,始得量產黃銅,亦始改以黃銅鑄造錢幣。然官方檔案中並無宣德爐相關紀錄,明代文獻也很難找到黃銅乃銅鋅合金的說法,明末《天工開物》敘述鋅錠(倭鉛)提煉與黃銅成分之段落為一特例。基於大眾的不理解,黃銅所製宣德爐的來由,出現各式奇妙說法。
如崇禎八年(1635)《帝京景物略》卷四〈城隍廟市〉提及相傳宣德爐乃由宮中佛殿火災燒融合金所鑄之說法:「傳宣廟時,內佛殿災,金銀銅像渾而液,因用鑄器,非也。宣廟欲鑄壚,問工:銅何法煉而佳?工奏:煉至六,則現殊光寶色,異恒銅矣。上曰:煉十二。煉十二已,條之,置鐵鋼篩格,赤炭溶之,其清者先滴,則以鑄,存格上者以作他器。」作者對此說以為不然,認為異於往例的皮光應為「雙倍的精煉次數」與「層層篩選」等繁複工序所致。明高濂《遵生八牋》則以「款識」、「銅色」、「花紋」、「器型」四方面為真偽指標。〈城隍廟市〉亦載有:「仿宋燒斑者,初年色也。尚沿永樂制;蠟茶本色,中年色也。中年愈工,謂燒斑色掩其銅質之精,迺尚本色窯,用番磠浸擦熏洗為之。本色愈淡者,末年色也。」將皮光成色差異視為宣德爐的各期特徵。
圖1 明〈三足乳爐〉,「大明宣德年製」款,高9.8公分,直徑12.1公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相對於前例的相傳與推測口吻,傳呂震所著《宣德鼎彝譜》則截然不同,呈現歷歷在目的感受。書中輯錄多篇奏文、諭令,涵蓋鑄造諭事、物料列表、官員名冊、成品配發清單等,說明宣德三年(1428)以暹羅國進貢良銅重鑄太廟、內廷等處用器一事。配發清單並詳載各式宣德爐的樣式、尺寸與款識,似乎可就此書完整說明宣德爐的製作脈絡。然1936年,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圖2)斷定《宣德鼎彝譜》係屬偽作,傳為作者的呂震實逝於宣德元年(1426),不可能參與書中所謂宣德三年鑄爐一事,遑論著錄此書;書中所述官制、宮殿名等亦有多處謬誤。阮思德並直指物料部分同樣顯現諸多問題,宣宗(1425-1435)在位的15世紀,海外貿易尚未成形,書中卻羅列各項海外物產以為材料,其來源甚至遠及天方國與賀蘭國(今阿拉伯與荷蘭);其次,其列舉之渤泥國產「紫礦石」、「臙脂石」、倭源產「黑、白水鉛」與賀蘭國產「花洋斗錫」等物,亦僅見於此書,未能找到其它文獻可為對證;再者,對照《大明會典》及故宮文物,可知廟堂祭器多採多件套組形式,如包含香爐、燭臺、花瓶之五供,而非書中以單件分配各處之安排。而近世流傳之「大明宣德年製」款銅爐,其鼓腹略侈口模樣則更近於香具形制。由層層謬誤可知此書係屬偽著,成書年代應不早於清初,而書中開頭所提「四夷賓服,重譯獻琛而至者三十餘國」及暹羅國進貢良銅等句,或當參考「鄭和下西洋」一事,以增添宣德爐乃海外珍寶集鑄而成之想像。
圖2 首位斷定《宣德鼎彝譜》係屬偽作的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張嘉倫提供)
《宣德鼎彝譜》的一大特點,在其輯錄諭令、奏文等內容,以轉化為藏家賞鑑指南,頗似載錄嚴嵩(1480-1567)財產沒收之清單《天水冰山錄》,同採公文檔案格式,再被借為收藏參考。由此更可窺見此一托古偽作的高明騙術,猶如書信體小說的間接手法,藉由虛構歷史文件,使讀者於心中自行推測、描摹出一個關於宣德爐的完整幻想。
即使已辨明其中諸多謬誤,今日《宣德鼎彝譜》卻仍為不少專家學者所引用,此應與其編入《四庫全書》有關,提要言:「六、七、八卷,通為詳釋鼎彝名義。凡某所某器倣古某式,皆疏其事實尺寸制度,一一具載之。宣爐在明世已多偽製。此本辨析極精,可據以鑒別,頗足資博雅之助。」顯見清代對此書之器重。因此,在偽作認知的前提下,仍可視為清人對於宣德爐鑑賞品味的重要參考。
比較各式關於宣德爐來源的說法,可知此一技術突破所帶來的龐大市場,因而造就各樣奇說乃至於虛擬歷史,藉以對應消費者的誤解與不足認知,更為文物平添傳奇色彩。阮思德兩場演講皆精彩絕倫,將宣德爐延伸至科技史、檔案學等領域討論,並詳細剖析變假成真的種種過程,充分展現其真偽概念的深刻辨證,未來相關著作出版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