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疫」:流病與癘鬼
考「疫」字在古代字書的解釋,首要特色是「普遍流行的疾病」。《說文解字》:「疫,民皆疾也。」《字林》:「疫,病流行也」,其後辭書大多同於二者。所謂「民皆疾」或「病流行」者,講的是疾病流行的「現象」,卻看不出其成因。醫療史學者林富士認為,「疫」之本意並不全指「傳染病」,而較近似現代西方醫學之「流行病」(epidemic),即流行於某一時期、某一地域、某些人群間(或及於整個社群)的疾病,同時包括傳染病與非傳染性疾病(如癌症、糖尿病、營養不良等各類疾病)。到了現代,教育部國語字典的解釋亦包括二者:「流行性或急性傳染病之總稱。如:『鼠疫』、『防疫』。」
「疫」還有另一個特殊的意思,即直接指涉「疫鬼」。《周禮.春官.占夢》云:「乃舍萌于四方,以贈惡夢,遂令始難歐疫。」鄭玄注:「疫,癘鬼也。」明末清初字書《正字通》引東漢建安曹植〈說疫氣〉云:「或以疫為鬼神所作,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故生疫。而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雖然曹植對鬼神作疫說不以為然,但東漢劉熙《釋名》亦云:「疫,厲也。病氣流行,中人如磨礪傷物也。疫,役也。有鬼行役,役不住也。」南朝梁顧野所撰韻書《玉篇》亦載:「疫,癘鬼也。」顯然是當時流行的觀點。
明末清初張自烈、廖文英撰《正字通》載「疫」字解,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秀水吳源起清畏堂刊本。圖版取自書格網站。
除了字書與史籍,在宗教典籍裡更常見到這種說法。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清道光十五年(1835)刊行的一部道教典籍《海南一勺合編》,其中「翦妖門」即載《觀音經》除疫的靈驗神蹟:「九江王曰光偶詣親串家,見所印觀音經,持歸數卷,供香火龕內。時瘟疫流行,鄰舍遍染,曰光一門無恙。其村落死亡過半,曰光夜夢大士囑曰:『予憫此地劫難,汝速將經卷施散,每戶一卷,疫自除矣。』醒而大悟,復乞親串得若干卷,分散之戶,無不立愈全,活者無算。」
像這樣以神佛除疫的觀念,正如研究清代江南瘟疫的學者余新忠所說:「在普通民眾的心目中,瘟疫的出現乃是鬼神作祟的結果,而且,就是士人乃至醫家往往也不能擺脫這一觀念的影響。視鬼神為瘟疫病原這一觀念,最集中地體現在『大疫流行,必有鬼神司之』這樣一種認識之中。」
清鶴洞子撰述《海南一勺合編》,清道光十五年(1835)間刊本,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正氣防疫!古人的防疫妙方
張志斌《中國古代疫病流行年表》指出,中國醫家歷來強調疾病的預防,認為醫生的最高境界不是治病,而是使人不得病。預防的方法包括藥物預防、人體自身抵抗力及人痘接種預防三種。藥物預防者,例如晉代葛洪《肘後備急方》論及「癘氣」病因及其傳染性,並提出「大黃、甘草、麻黃、杏仁、芒硝、黃芩、巴豆丸」的藥方,建議「家人視病者」可先服用,以預防傳染。唐代孫思邈《備急千金藥方》則記載「雄黃丸、赤散、泰乙流金散、雄黃散」等防疫藥方。宋代龐安時《傷寒總病論》也提到各種防疫方藥,如屠蘇酒、辟瘟粉、殺鬼丸等。 而相應於「鬼神致疫」的觀念,宗教信仰當然也提供了五花八門的防疫偏方。前引《海南一勺合編》除了講述觀音大士顯靈除疫,也附錄不少防疫方法,如「預避瘟疫方」載「五更時投黑豆壹大握於井中」,而且要「勿使人見」,如此便能「凡飲水家,俱無傳染」。奇妙的是,其中也有類似今日酒精消毒的概念,如「入病家不染方」云:「香油調雄黃、蒼朮末塗鼻。既出,用紙條到鼻孔取噴嚏,再飲雄黃酒壹杯,絕無傳染。」
最神奇的一種預防觀念,還是「正氣防疫」。中國古代醫家往往將瘟疫看作不正之氣所致。《黃帝內經.素問.遺篇》:「不相染者,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明代醫籍《景嶽全書》卷十三〈瘟疫〉談到「避疫法」也說:「瘟疫乃天地之邪氣,若人身正氣內固,則邪不可干,自不相染。」這觀念甚至影響流傳至日本,日本江戶時代後期醫家多紀元簡文化六年(1809)纂《櫟窗類鈔》所收錄〈時疫由人心致之〉一文載:「金閑存曰:或曰旱潦之後,每有時疫,其故何歟?怡然子曰:旱者,氣鬱之所致也;潦者,氣逆之所致也。……陰陽受傷,必滯而成毒,毒氣潰發,人物相感,纏而為患,疫證乃時行也。曰:天地無私,無私則無累,而陰陽之氣宜其順而達矣,其所以鬱而逆者,又何故耶?曰:由人心致之也。」這其中的論述,將天地流氣不正的原因歸咎於人心之逆鬱不正,多少也呼應了《內經》與《景嶽全書》的觀點。
日本江戶時代多紀元簡文化六年(1809)纂《櫟窗類鈔》之〈時疫由人心致之〉,日本江戶末期聿修堂精鈔本,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傷寒與瘟疫
然而,從目錄學的角度來看,「瘟疫」這一疾病概念卻是晚至明崇禎年間吳有性《瘟疫論》一書問世後,才真正在醫藥典籍中被獨立論述。
「溫病」一詞早見於《內經》和《傷寒論》,其後的醫者也曾斷斷續續提及,但到晚明「溫病」才成為重要的醫學範疇。《四庫全書總目》載《瘟疫論》的成書原因:「是書成於崇禎壬午。以四時不正之氣發為瘟疫,其病與傷寒相似而迥殊,古書未能分別,乃著論以發明之。」 吳有性(1582-1652),字又可,吳縣(今江蘇蘇州)洞庭東山人,他在書前序提到,明代多次瘟疫流行,但當時醫學界「守古法不合今病」、「以今病簡古書」,以致投劑無效的現象,包括誤以傷寒之法治瘟疫:「時師誤以傷寒法治之,未嘗見其不殆也」,或者是因失治不及期而死者,有妄用峻補、攻補失序而死者。有醫家見不到,急病用緩藥、遷延而死者,「比比皆是」。 吳有性《瘟疫論》中所載傳染病、包括傷寒、感冒、瘧疾、痘疹(水痘、天花)、絞腸痧(霍亂)、疙瘩瘟(腺鼠疫)、蝦蟆瘟(腮腺炎)、大頭瘟、探頭瘟、大麻風、鼠痿(頸淋巴結核)、流火丹毒、目赤腫痛(眼結膜炎、砂眼)、病癉發黃(肝炎、黃疸)、斑疹、咽腫、瘡疥療腫等,內容廣泛,是他親歷瘟疫流行,臨床經驗的總結。吳有性提出戾氣致病說,即溫疫並非古人所謂感受外邪所致,而實為一種肉眼不能見的無形無臭的雜氣所侵而成。此雜氣具有多樣性及特異性,能引起不同的病症,諸如痘瘡、斑疹、痢瘧、大頭瘟、蝦蟆瘟等。而侵入之雜氣又與牛、羊、雞、鴨等之雜氣互不相干,各有所偏。在對治方法上,也出現「一病只須一藥之劑」的處方觀念。
明崇禎年間吳有性《瘟疫論》,清乾隆時期天都黃晟校刊醒醫六書本。圖版取自書格網站。
對於吳有性對治瘟疫的觀念,《四庫全書總目》評價曰:「其謂數百瘟疫之中,乃偶有一傷寒,數百傷寒之中,乃偶有一陰證,未免矯枉過直。然古人以瘟疫為雜證,醫書往往附見,不立專門。又或誤解《素問》『冬傷於寒,春必病溫』之文,妄施治療。有性因崇禎辛巳南北直隸、山東、浙江大疫,以傷寒法治之不效,乃推究病源,參稽醫案,著為此書,瘟疫一證,始有繩墨之可守,亦可謂有功於世矣。」《清史稿》亦評此書曰:「古無瘟疫專書,自有性書出,(瘟疫)始有發明。」
清永瑢、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武英殿本。
「溫」還是「瘟」?一字差千里
值得注意的是,吳有性這部著作的書名有兩種版本:《溫疫論》與《瘟疫論》。溫與瘟,一字之差,卻反映出明清醫學界的「溫病」爭論。趙洪鈞《中西比較熱病學史》指出,「溫病」為清代醫學理論最重要的爭議,然而有趣的是,居然沒有人能為「溫病」提出令所有醫家一致認同的定義和病理機制。王德宣《溫病正宗》之〈溫病瘟疫之辨析〉論及《瘟疫論》之後的三部衍生醫籍《廣瘟疫論》、《廣溫熱論》時,認為溫病專書起於明末而盛於清,吳有性雖有意辯證「瘟疫」與「傷寒」之別,但卻誤溫病為瘟疫,王氏並認為《瘟疫論》一書當中討論的實質內容是「溫邪」而不是「疫癘」。其曰:「清戴麟郊之《廣瘟疫論》,乃踵吳又可瘟即溫之誤。雖其主要以瘟疫與傷寒為辨,使傷寒瘟疫之治不混,然其所論瘟疫,實為伏氣溫熱之病。」
漢張仲景著《傷寒論》,日本和氣朝臣嗣成貞和二年(1346)據丹波雅忠康平三年(1060)鈔本再鈔本,德國柏林國家圖書館藏。圖版取自書格網站。
而「溫」與「瘟」的誤區,也相當微妙地呈現在《四庫全書》對此書的解釋上。歷史學者祝平一〈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明、清的醫療市場、醫學知識與醫病關係〉指出,《四庫全書》在收編此書時,索性將書名改為《瘟疫論》,書中的「溫疫」改為「瘟疫」,以區別「瘟疫」與「溫病」,並完全以「瘟疫」的方向詮釋吳有性的著作──雖然這並不牴觸原意,卻也無助於釐清原書中企圖擴大「溫疫」的理論意涵而生的含混。祝平一並認為,由於「瘟」字後起,吳有性大可聲稱古人並不知「瘟」,從而與《傷寒論》分離。但吳有性一方面認為「溫疫」即是《傷寒論》中的「溫病」,將自己的理論託之於古典醫經;同時又提出有異於《傷寒論》的病理說明,從醫經中衍異而出。究竟是《傷寒論》原本已誤?還是後世整理者與注釋者之過?隨此而來的問題則是誰能「真正」明瞭醫經的原旨?這其中種種紛亂,「明、清時期的醫學理論便沿著『溫病』與『傷寒』而枝蔓,在各個陣營之內碎裂」。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張洪彬〈晚清疾疫理解的更新與世界的祛魅〉,《學術月刊》2019年第10期。
林富士〈東漢晚期的疾疫與宗教〉,《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6卷第3期。
祝平一〈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明、清的醫療市場、醫學知識與醫病關係〉,《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第68期(2010年6月)。
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一項醫療社會史的研究(修訂版)》,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
趙洪鈞《中西比較熱病學史》,河北中醫學院醫史教研室,1987。
張志斌《中國古代疫病流行年表》,福建科技出版社,2007。
林富士〈東漢晚期的疾疫與宗教〉,《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6卷第3期。
祝平一〈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明、清的醫療市場、醫學知識與醫病關係〉,《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第68期(2010年6月)。
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一項醫療社會史的研究(修訂版)》,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
趙洪鈞《中西比較熱病學史》,河北中醫學院醫史教研室,1987。
張志斌《中國古代疫病流行年表》,福建科技出版社,2007。
《典藏古美術》331期「以藝抗疫──中國古籍、書畫、器物中的醫病觀專題」,與您藝起加油!
本文節錄於《典藏古美術》331期(2020年4月號)「以藝抗疫──中國古籍、書畫、器物中的醫病觀專題」,原篇名為〈天地間別有異氣:從中國古代文獻看「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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