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國立故宮博物院與泰國國家探索博物館機構(National Discovery Museum Institute,NDMI)締結姊妹館,又添一樁文化外交美事。兩館自2016年夏天開啟交流,時任泰國國立法政大學人類學博物館(Thammasat Chalermphrakiet Museum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Faculty Thammasat University)館長Podjanok Kanjanajuntorn率隊,帶領泰國科學與科技發展委員會(Nation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 Development Agency)、泰國國家探索博物館機構(National Discovery Museum Institute,即暹羅博物館Museum Siam)等成員,拜訪國立故宮博物院南、北院區,就文物典藏及保存、展覽及分齡分眾教育專案、拓展藝文觀眾等面向進行座談。故宮近年積極發展亞洲文化與藝術史之研究,南部院區更肩負紮根地方人文教育之使命,雙方館員志業不謀而合,相談甚歡。
2018年春天,暹羅博物館再度來訪,由館長辦公室主任Sukumal Phadungsilp及該館學術部主任Kusra Mukdawijitra來台交流,了解雙方策展目標與教育推廣模式,以及可運用之典藏和數位資源,討論台泰兩館合作之可能。同年底,時任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林正儀率故宮館員赴泰,認識當地博物館營運模式。暹羅博物館本身並無古文物典藏,而是強調降低文化參與門檻的互動體驗,培養地方居民成為經常性博物館觀眾;另一方面,則透過全國性博物館合作網絡,發揮綜效影響力,期為泰國人民創造一個永續的終身學習環境。
2018年暹羅博物館館員於故宮南院進行座談。(攝影/林玉雯)
在前述交流的基礎下,今(2019)年適逢泰國國王拉瑪十世——瑪哈.瓦集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 Bodindradebayavarangkun)登基,受世界矚目。第三屆「故宮亞洲藝術節」便以泰國為主題,同步推出「薩瓦蒂泰—故宮泰文化特展」。
故宮亞洲藝術節2017年於南部院區首辦,目的係透過設計不同年齡的觀眾皆可參與的活動,鼓勵地方非藝文觀眾主動走進博物館,在輕鬆歡愉的氣氛中親近異文化,強化民眾在文物展覽中的參與感以及自信心;同時透過外交單位的投入,增加與外國文化藝術交流的深度和廣度。本屆藝術節推出的「薩瓦蒂泰」特展,更是故宮極少數以院藏為主軸所策劃的異國文化教育推廣展。
「薩瓦蒂泰—故宮泰文化特展」展廳一隅。(攝影/王人傑)
在故宮遇見暹羅
泰國文化對於台灣民眾來說並不陌生。然而國立故宮博物院這樣一座擁有豐富館藏的國家社教機構,為何要辦理看似由地方文化單位亦可舉辦的外國文化展覽?如何作出故宮展覽的獨特性,讓泰國文化與台灣觀眾有所連結,甚至讓駐台泰國人士來訪時亦能感到驕傲,是本次策展首要考量。
展覽籌備期間,策展團隊便地毯式盤點故宮院藏所有與泰國相關之文物,包含過去數百年來暹羅與中國來往的外交文件、記載暹羅國歷史的善本古籍,甚至宗教雕塑、外銷陶瓷器、絲織品等近百件文物。這些物件有的保存在庫房久不見天日,或者過往展出時係透過藝術鑑賞或華夏史觀詮釋呈現;這次終於能齊聚泰文化脈絡中,引介給台灣觀眾。
薩瓦蒂(Sawasdee)梵文原意為吉祥美好,後衍生為泰語問候語。本次特展展名「薩瓦蒂泰」取其音譯,意為「您好,泰國」。展覽由院藏重要古物——清道光年間入藏《暹羅國金葉表文》作為楔子,帶領民眾由故宮所藏皇室圖書與奏摺檔案,認識暹羅發展歷史;並透過貿易陶瓷器見證其輝煌的海上貿易,接著探索其華美殊勝的信仰藝術;最後則透過織品與服飾,探索當代泰國的外在表徵。此三單元分區,由文獻、精神到物質探討泰文化的形塑,亦回應泰國社會「國族(Nation)、宗教(Religion)、皇室(Monarchy)」鼎足而三的意識形態。
清道光年間暹羅國王拉馬三世(Nangklao)贈《暹羅國金葉表文與螺鈿漆盒》,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攝影/余信賢)
暹羅與大清之誼
20世紀中葉以前,「泰國」舊稱「暹羅王國」(Kingdom of Siam),本展重點文物《暹羅國金葉表文》即為18世紀暹羅國致大清國的國書。早期東南亞國家多使用貝葉(棕櫚葉)作為書寫工具,而此份國書則是以貝葉形式,將書寫體古泰文刻寫在金屬薄片上。根據大清內務府活計檔記載,當時來自外國的金、銀葉國書,通常銷毀熔化以作他用,故目前故宮院藏僅存此件金表,珍稀非凡。(註1)
因年代久遠,金葉表面已有磨損且不平整,上頭文字亦相當模糊以致判讀困難。但通過當代高解析攝影科技,策展人得以截取金葉上的文字。經對照泰國詩琳通公主人類學中心(Princess Maha Chakri Sirindhorn Anthropology Centre)所藏,拉馬二世時期且同為一頁六行的金葉古文,並在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授陳鴻瑜與泰籍研究生王懷清協助下,終將原文譯出,一解文物典藏之謎。(註2)
清道光年間暹羅國王拉瑪三世贈《暹羅國金葉表文》,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第一行:暹羅國王南克勞的信函,眷懷(พระราชสารสมเด็จพระเจ้ากรุงพระมหาณครศรีอยุทธยา มีพระราชหฤาไทยรำพึงถึง)
第二行:跟道光皇帝長久的友誼,所以派呸雅沾煖舒攀哪叭(……พระราชไม้ตรีสมเด็จพระเจ้าเต้ากวง ซึ่งมีมาในกาลก่อนจึ่งแต่งให้ พระจำเริญสุพัณบัตร)
第三行:臘車突、副貢使郎孫挖厘汝知握呸為皇家特使。敬奉皇家(ราชทูต หลวง……ไม้ตรีอุปทูต ขุนพจนาทองสื่อใหญ่ จำทูลพระสุพัณ)
第四行:金葉表文和吉祥方物,(บัตร……พระราชสาร เชิญเครื่องมงคลราชบรรณาการ พระราชสาร)
第五行:以及中文字的勘合給道光皇帝,(คำหับอักษรจีน ออกมา……สมเด็จพระเจ้าเต้ากวง ตามขนบบุราณ)
第六行:是王室長久以來的傳統習俗。(ราชประเพนี สมเด็จพระมหากระษัตรตราธิราช……แต่กาลก่อน)
根據清代柯劭忞《新元史》載(註3),現今泰國中部於古時為扶南國(約1-6世紀),隋唐時期為赤土國,後分為「暹國」(素可泰,Sukhothai,1238-1438)及「羅斛」(Lopburi)二國。羅斛勢力增強後,逐漸併吞暹國,便稱「暹羅斛」或「暹羅」,即後來的「阿瑜陀耶」(Ayutthaya,中譯大城,1350-1767)。
又根據《明史》記載,暹羅於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首度赴中致送金葉國書,而後又於洪武十年(1377)由王子昭祿群膺(Chao Nacorin)出訪中國,皇帝朱元璋隨即遣使回贈「暹羅國王之印」;此後雙方一直維持友好的外交關係。(註4)
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明史》,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大航海時代的泰國陶瓷
明代蔚為風尚的青花和青釉陶瓷風格亦傳入大陸東南亞,於素可泰地區發展出釉下鐵繪瓷和帶龍泉窯風格的青瓷,尤以魚紋、蓮紋或花草紋設計的器皿為著。15世紀前後,泰國創造了其陶瓷外銷的巔峰,產品廣受南洋群島、印度洋貿易圈以及日本等海外市場喜愛。
對外來文化態度開放的泰國,除在東南亞貿易圈持續活躍,更善用其位於季風區的地理優勢,在大航海時代積極與西方國家互動,成為海上貿易集散地。
外銷至日本的泰國陶瓷器皿〈宋胡錄鐵繪香合〉及其外匣,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展覽第一單元除展出樣式豐富的院藏泰國《青釉小像》,更與財團法人成陽藝術文化基金會借展22件國內罕見的水下考古陶瓷器。本批器物係於馬來西亞北方海域出水,分屬14至16世紀數艘沉船遺址,包括杜利安沉船(The Turiang Shipwreck,約1370)、南洋沉船(The Nangyang Shipwreck,約1380)、皇家南海沉船(The Royal Nanhai shipwreck,約1460)、宣德沉船(The Xuande Shipwreck,約1540)。
其種類多元,含各尺寸碗盤、盛裝香料或西亞玻璃珠等小型貴重商品的小罐、鐵繪蓋盒,還有乘載米穀等壓艙貨物的大罐,皆於海底沉睡已久,器表附著藤壺、海貝等生物,讓觀眾一窺歷史的足跡。
泰國素可泰時期(15-16世紀)西撒查納萊窯青釉人物、動物、小罐等,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由左至右)泰國15世紀西薩查納萊窯《三繫陶罐》、《雙耳小罐》,財團法人成陽藝術文化基金會藏。(攝影/余信賢)
信仰與藝術
泰國擁有連結東亞及南亞、十字路口般的地理位置,自古接納來自印度與中國的古文明。由現存墮羅缽底時期(Dvaravati,約6至11世紀)佛像及中文古籍如《大唐西域記》記載可得知,佛教最晚在6世紀末已傳入大陸東南亞,成為當地信仰根基。泰國佛教以承自錫蘭的上座部(theravāda)為基礎,並吸收早期印度教(或婆羅門教)元素與歷史悠久的泛靈論,形塑而成。(註5)
泰國墮羅缽底時期(8-10世紀)《佛菩薩三尊立像奉獻板》,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本次展出一件造型特殊的《象首鳥身神獸(Nok Hussadee)像》,其頭部除有彎曲長鼻,觀察其面部還雕有細細的象牙;身體則有雙翅及尾翼。其造型源自素可泰時期的泰國佛教經典《三界論》,其描述須彌山下有一座住著近百種神獸的喜馬潘森林(Himmapan forest),充滿想像力的神話是泰國重要的藝術靈感來源。
泰國15-16世紀《象首鳥身神獸像》,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抽象的信仰意涵呈現於具體藝術的案例,還有於織品、繪畫、瓷器等藝術品中經常出現的經典紋飾——「天人」(Thephanom)。「天人」出自佛教傳說,形象為合掌跪姿,女性天人亦有雙腿交叉的跪姿。在藝術品的呈現上,時成對或反覆排列並搭配火焰狀的蔓草紋(Lai Thai),常用於泰國寺廟建築或宗教用品裝飾上。
前排左至右《飾合掌天人轎杆頭》、《青釉人物跪像》,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攝影/余信賢)
民族衣著文化
為神聖佛教儀式進行耗時而昂貴的織造,是泰國歷史悠久的傳統,著名的泰絲最初亦源於宗教場合。泰國原生蠶繭多帶金黃色澤,所製布料具特殊紋理且較為堅挺,再透過古老的綁染技法mat mi(又稱伊卡或絣織)與天然染料,為織品增添具宗教意涵的紋樣,如象徵神聖的大象、佛塔、納伽(naga,蛇、龍王)、須彌山等流行至今日的圖樣。
東南亞氣候炎熱潮濕,傳統上常用輕便透氣的一片式掛布,以披或綁的方式遮蔽身體,後發展出男女通穿的筒裙pha sin、似燈籠褲的Jong kra bane等。暹羅國人的衣著樣貌,亦在18世紀的職貢圖被描繪下來;其指出二特徵,一為貴族頭戴佛塔狀尖帽、二為被描述為「水幔」的寬鬆衣著。(註6)
清代《謝遂職貢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除了文獻,本展特別挑選院藏近現代泰絲搭配展出,介紹傳統泰絲染織工藝。如以先染後織的紮染技巧,經由紫膠蟲和鐵媒染,創造出具有大象、星星、那伽、香花串(phuang malai)等圖紋的裙布。
泰國19-20世紀《紫地幾何及象紋伊卡裙布》,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棕黑色筒裙則應是以藍染為底,再經薯榔染二次染色,其紋飾為泰北地區經典的那伽與松樹,那伽紋樣設計為背對背一組反覆並列,並以幾何抽象方式呈現七頭形象。
泰國19-20世紀《黑地花鳥樹紋伊卡筒裙》,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西洋文化的傳入,除了對泰國政治制度產生重大影響,亦反應在衣物風格上,如拉瑪四世、五世時期貴族仕女流行的歐式蕾絲衣著。傳統服飾曾一度沒落,直到詩麗吉皇后(Queen Sikirit,1932-)致力復興泰國織造技藝,融合西式剪裁與泰式元素,設計能於外交場合中展現泰文化獨特性的民族服飾,亦即當代所知的泰國國服。本次特展,通過泰國貿易經濟辦事處大力支持,特地由泰國借展八套國服,讓台灣觀眾一覽自阿瑜陀耶時期至當代泰國服飾的演變。
展覽第三單元「瑰麗的泰式衣秀」展場一隅。(攝影/余信賢)
故宮南部院區的成立,讓博物館有機會跳脫傳統華夏史觀,並通過與國外機構合作,以當代展覽詮釋呈現亞洲文明成就。以本展文物與規模,雖尚無法完整展現泰文化的全貌,但在策展與觀展的過程中,持續匯集來自不同觀點的反饋,顯示了在去中心化的當代社會,博物館展覽不再僅是提供最終定論,而是鼓勵觀者由各面向切入探討、解讀歷史。「薩瓦蒂泰—故宮泰文化特展」,邀請民眾一同發展何為「泰文化」的討論,並透過泰國與世界的交流與對話,省思同為海陸樞紐位置的台灣,面對多元文化移入的思維與共榮發展的未來性。(註7)
註1:蔡玫芬等著《精彩一百:國寶總動員》,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1,頁374-375。
註2:陳鴻瑜《揭開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之暹羅金葉表文之神秘面紗》,收入《故宮文物月刊》第439期,頁76-83。
註3:清代柯劭忞《新元史》:「暹與羅斛,古之扶南國也。暹國,北與雲南徼外八百媳婦接壤……羅斛,在暹之南,濱大海……。後分為暹、羅斛二國。世祖至元二十六年,羅斛遣使入貢。成宗元貞初,暹國進金葉表。暹人與麻里予兒舊相讎殺,至是皆歸順。英宗至治三年,暹國來入貢。惠宗至正間,暹始降於暹羅斛。因合為暹羅國。」
註4: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明史》卷324,列傳212:「十年,昭祿群膺承其父命來朝。帝喜,命禮部員外郎王恒等齎詔及印賜之,文曰『暹羅國王之印』,並賜世子衣幣及道里費。自是,其國遵朝命,始稱暹羅;比年一貢,或一年兩貢。至正統後,或數年一貢云。」
註5:宋立道《從印度佛教到泰國佛教》,台北:東大,2002。
註6:另見清代傅恆《皇清職貢圖》卷一《暹羅國夷官》:「……戴-頂金帽嵌以珠寳,五等以下則以絨緞為之衣,錦繡及織金或花布短衣繫錦帶。婦人以金銀為簪,釧約指,上衣披五色花縵,下衣五綵織金花幔拖地長二三寸,足履紅革靸鞋……」,見《文淵閣四庫全書》,頁21。
註7:延伸閱讀請見周奕妏《在故宮遇見泰國-「薩瓦蒂泰」教育推廣特展導讀》,收入《故宮文物月刊》第440期,頁28-40。
本文原篇名為〈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略讀「薩瓦蒂泰─故宮泰文化特展」〉,刊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27期。
薩瓦蒂泰—故宮泰文化特展
展期:2019.10.05-2020.01.05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
地址:嘉義縣太保市故宮大道88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