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藝術家,在他的一生中,究竟能創作出多少件作品?
或許,展出一件作品與展出六件作品的意義,其實是一樣的。因為最終,一切都指向同一件作品──生命本身。
秋天的哈德遜河畔,鄰近迪亞藝術基金會(Dia Art Foundation)的畢肯(Beacon)火車站格外熱鬧。這一天,是臺裔美籍藝術家謝德慶個展的開幕日。平日除開幕日外鮮少有人來訪的迪亞藝術基金會,當天售票處人潮湧動;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湧入這座以極簡藝術收藏聞名的機構。每個小團體中,都可見一位亞洲面孔與幾位白人朋友並肩而行─彷彿要共同見證某件值得發掘的新鮮事。他們趕在中午前抵達,只為參加下午舉行的謝德慶開幕座談。
謝德慶於2024年將11件劃時代的重要作品贈予迪亞藝術基金會後,其回顧展「謝德慶:生命作品 1978–1999」(Tehching Hsieh: Lifeworks 1978–1999)於同年10月4日正式開幕。展覽涵蓋謝德慶自1978年至1999年間的創作,呈現其五件標誌性的「一年行為表演」(One Year Performances),以及其後的《謝德慶1986–1999(十三年計畫)》(Thirteen Year Plan)。展覽由迪亞藝術基金會節目副總監翁伯托.摩羅(Humberto Moro)與客座策展人艾德里安.希思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共同策劃,並由兩人主持當日的開幕座談。
我曾在不同城市與雙年展中看過謝德慶的作品,但能一次看見他所有作品完整展出,實屬難得。週六午後的迪亞館內,距離座談開場仍有一個多小時,入口卻已大排長龍。人們分成兩條隊伍,決心排上一個多小時,只為搶先入場,佔到理想的座位。

謝德慶身著深灰色工作服,氣定神閒地與每一位上前問候的人寒暄。他顯得從容,彷彿早已為這一天準備了一輩子。整個現場像是一場謝德慶的「同學會」─每個人都曾在他創作旅程的某一階段與他相遇,如今再度聚首。這些重逢的關係純粹而真實,彷彿時間在此刻折返。
沿著階梯拾級而下,進入位於地下層的展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展場模型。謝德慶以時間為度量,將每件以一年為期的作品化為一個方格,標示為「藝術時間」(Art Time)方格之間的空隙則象徵「生活時間」(Life Time)。本次回顧展即依據藝術家歷時十年構思的建築模型為藍本,並特別為迪亞畢肯(Dia Beacon)空間改編─以具體的空間結構呈現他在每次行為表演中,以及其間所經歷的時間跨度與生命歷程。

在這些以一年為單位的行為藝術項目中,謝德慶曾經──被鎖於木製牢籠中生活一年;每小時在工作室打卡一次;一年無家可歸地在紐約街頭生活,拒絕一切遮蔽與安逸;與另一位藝術家琳達.蒙塔諾(Linda Montano)以2.5公尺長的繩索相繫共處一年;以及完全不創作、不觀看、不閱讀關於藝術的任何內容,也不談論藝術。而在他最後、也是最漫長的行為《十三年計畫》中,藝術家持續創作,但在13年間完全不公開發表任何作品。
走進展場,我們穿越一個又一個空間─每個房間紀錄他生命中的一年,期間的走道則象徵兩件行為作品之間的間歇。觀者彷彿行走於謝德慶的生命長河,在他對時間的凝視與忍耐裡,看見那不可形塑的「存在」。

座談會上,謝德慶笑說,他最會「浪費時間」。46年前,他跳船留在美國,在蘇活區(SoHo)的中餐館打工。餐廳打烊後,他負責清掃地板,掃完便睡在店裡。每天思考,四年後─28歲時─完成第一件作品。
謝德慶以身體為媒介,以時間為材料。將一生化為藝術的度量單位。以日常的實踐與紀錄的執著,探問「藝術時間」與「生活時間」之間,是否存在差別?
談及那一年住在牢籠裡的經歷,謝德慶說,那是一段完全與世隔絕的時間。除了朋友程偉光每日送餐、協助清理垃圾並為他拍照記錄之外,他與外界再無任何接觸。在近乎真空的生存條件中,他只能依靠記憶來運轉思緒。三個月後,腦中所有可供回望的素材幾乎耗盡。而為了維持一種「掌控」的感覺,他在牆上用刻痕記錄時間的流逝。
他獨自居住在牢籠裡,每日洗漱、擦澡、食用朋友帶來的兩餐,訓練自己活在藝術之中。那一整年,他專注於「度過時間」,日復一日地清理、思考、等待─如同在牢籠裡刻下一道又一道痕跡,在無限重複之中,找到存在的秩序。

在那一年的行為藝術計畫結束後,謝德慶重獲自由,卻發現自身的空間感已徹底改變。剛開始的時候,他無法適應外面的環境,失去了平衡感;在原本的住所尚未準備妥當之前,謝德慶甚至又回到打開門的牢籠裡,再住了一個月,從被囚的秩序回到開放的世界,反而產生了新的失重。
然而僅僅數月後,他便再次投入生活,做起裝修工,開始為下一件作品做思想準備。對他而言,心理與身體的挑戰正是其創作的一部分。他心甘情願為了創作去接受這樣的雙重挑戰──因為他的身體與觀念,正是他的技術。對謝德慶來說:「藝術時間」與「生活時間」之間,並沒有界線。即使不在創作中,他仍訓練自己進入「藝術時間」的狀態。

談到那一年,他以「無遮蔽物的生活」在紐約街頭度過了365天。在那個治安並不安穩的年代,這樣的行為顯得格外艱難。曾有朋友建議他:「既然要在戶外待一年,不如趁機把英文學好。」謝德慶卻淡淡回答:「我不想。」朋友又問:「那你想做什麼?」他說:「我要浪費時間。」這就是在藝術時間裡的謝德慶,每天在做的事情。
對謝德慶而言,那一年的戶外生活,最大的挑戰除了風雨與寒冷,就是「保持乾淨」。他原本是一個愛乾淨的人,即使身處街頭,仍設法建立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潔淨與秩序。然而,在那一年裡,他也被戶外的生活所改變─面對求生的現實,他學會了重新定義「乾淨」的標準。這期間,他曾因流浪被警方拘捕,但法官最終裁定允許他「居住於戶外」,這項判決讓作品得以保持完整。

在被安迪.沃荷(Andy Warhol)《Shadows》環繞的講座廳舉行謝德慶的開幕座談,顯得特別合適。沃荷那一系列色彩各異的版畫,其實只是一件作品。正如這次謝德慶的回顧展,看似六個不同的展廳,其實共同構成了一件作品─謝德慶的生命。對他而言,藝術與生命無二,40多年前,透過文件、影像的紀錄,謝德慶將作品送往未來,而如今,我們終於抵達他所指向的「未來」,從謝德慶的作品當中,我們看到時間的樣貌,透過他的實踐和紀錄,我們得以瞥見時光的流轉。
座談會當天,曾與謝德慶以繩索相繫一年的行為藝術家琳達.蒙塔諾也現身參與座談。兩人相隔41年再度重逢,歲月已如海洋的波浪雕塑了他們,當年曾比謝德慶高了將近一個頭的琳達,如今與他幾乎等高。琳達上台時,邀請觀眾抽出關鍵詞,並依據每個隨機抽到的文字─如「溝通」、「原型」、「差異」等主題─回顧那段共同創作的經驗。她至今仍持續創作,探討「耐力」(Endurance)與「勇氣」(Courage)。琳達笑言,41年前的自己早已具備勇氣,因為「與大師同行,本身就是一種勇氣」。她在現場也邀請觀眾們與她一起,以自發式的吟詩唱和,即興創作一首關於生命耐力(Enduring life)的歌。

謝德慶說,他的藝術如同冰山,已發表的作品只是海平面上那一角,海面下的龐大無形部分,才是他持續的創作歷程。不做藝術的一年行為藝術以及不發表藝術的13年計畫,其重量與深度與已發表作品同等,合而為一,共同構成他以一生形塑的冰山整體。從1974年在蘇活區(SoHo)中餐館擦地的偷渡移工,到2025年迪亞藝術基金會的行為藝術回顧展,謝德慶說:「我們的生命本身就是行為藝術。」

迪亞藝術基金會的專案副總監暨策展人翁伯托.摩羅指出,在這個充滿自我宣傳與短暫注意力的時代,謝德慶的「撤退」與「隱匿」,反而成為最強烈的姿態─這份克制與純粹,與迪亞藝術基金會長期關注的極簡主義與觀念藝術精神相呼應。極簡藝術中的「負空間」,在謝德慶的生命實踐中獲得了新的形象。或許,再沒有比迪亞更適合為他舉辦回顧展的地方─一切水到渠成,因緣俱足,「時間」,為所有人事物,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此次謝德慶回顧展的贊助方,有很多都是臺灣的官方以及民間的基金會,包括臺灣文化部的黑潮計畫、洪建全基金會、國巨基金會以及文心基金會等。透過此次展覽,亦開啟了迪亞藝術基金會與臺灣當代藝術圈交流與連結的新篇章。
值得一提的是,贊助單位之一,洪建全基金會董事長洪裕鈞與執行長張淑征,特別於展覽開幕前親赴紐約迪亞藝術基金會,將基金會2025年「銅鐘藝術賞.十週年特別賞」頒贈給謝德慶,以表彰他以時間與生命為藝術核心的劃時代貢獻。洪建全基金會亦將持續與迪亞藝術基金會合作,翻譯出版此次回顧展畫冊的中文版,並計畫於臺灣舉辦展覽相關講座,深化國際與在地藝術對話。
座談會比預期延長許久才結束,與會者意猶未盡,仍排隊等著跟謝德慶打招呼和互動。即將西下的夕陽映照在迪亞藝術基金會的建築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輝。迪亞的工作人員說,他們從未看過同一天湧入如此多訪客;而當座談結束,這麼多人在同一時間都從基金會移動到了火車站的月台,彷彿演唱會散場的人潮。隨著火車進站,所有人同時湧進了車上,火車載著眾人,從謝德慶那哲學詩意的作品中,回到了喧囂的曼哈頓。大家在中央車站大廳道別擁抱,分別啟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時間如河,從未因任何人而停止流動。47年前,載著德慶完成他的第一個「一年行為表演」;47年後,又載著我們因他的回顧展而聚集。相遇、相識、分別、離散──沒有人知道各自的生活時間將留下什麼,但在這一天,我們因為謝德慶的「藝術時間」,獲得了一個深刻的交會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