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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錯誤,當手變得比手還要聽話:露餡的總是手 — 介面/交握

漂亮的錯誤,當手變得比手還要聽話:露餡的總是手 — 介面/交握

這場展覽不只是展示「手的樣子」,更逼迫我們直面手的變形與精神出走,回望那個本以為理所當然、永遠可靠的雙手知覺。當我們在展覽現場,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掌心,彷彿也在確認:我們是否還完全擁有這雙手?還是說,在無意識地信任它們的日常裡,我們早已開始與某種科技之手共掌一具身體?

你有沒有試過在VR裡抓住某個東西?當你看見那雙飄浮的手時,你會被提醒自己不再完全是自己。你進入了一種被蒙蔽的手感之中,那不是具有知覺的手,而是一種自身「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真的握住什麼的手。這種虛幻、錯位與不確定,正是我走進展場後,揮之不去的第一種觸感,它甚至從展覽入口的手繪主視覺牆面就已經悄然發生,如果你仔細看,你會注意到主視覺海報中有兩處所謂「手工失誤」的地方。

圖為展覽入口的手繪主視覺牆面。攝影:林玟伶,李佳霖提供。

李佳霖長期關注數位時代的身體感,而這次展覽「露餡的總是手—介面/交握」,選擇以「手」為技術介面出發,顯得特別貼切。尤其我們身處的這個世代,滑手機、觸碰螢幕,更是早已日常到氾濫的行為了。一走進展間,立即就能看見主視覺牆面,沒有過多的文字資訊,只有展覽名稱與那顯目的手。好似又一次提醒我們,在數位時代裡文字資訊容易被忽略,但影像卻成為重要的溝通媒介。

在這個時代的我們,手已經不只是用來「製造」物件,我們更透過手來感覺、表達、攻擊、療癒、指引、觸碰、翻譯、連結。手的身分可以隨著不同的情境去定義。即便科技發展,也無法真正理解手這個模糊、混雜、牽動過多感官與文化的器官。這檔展覽即是在這樣的語境之下,進一步希望觀眾能夠不斷地去思考,手作為接收訊息以及主體性特徵的重要載體,如何影響著我們的各種感官。

在進入展場之前,我下意識地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掌心,確認了我自身雙手的物質性與可操控性,儘管在某些時刻,例如恐懼時的顫動,我們可能暫時失去對雙手的完全主動權,但在大多數的日常裡,我們甚至不會思考要「信任」自己的手這件事。它們自然而然地在那裡,執行一切。

然而,如今我們被迫去懷疑,懷疑手機、懷疑電腦、懷疑來自網路的影像。因為這些技術中,有太多不再可見的介面與手勢,讓我們逐漸喪失感知的敏銳。展覽關心的不只是「技術出錯」的現象,而是進一步引發一個思考:如果手會失誤,且錯誤的手變得太過漂亮、甚至比正確更具誘惑力時,我們是否已身處另一條岔出的技術通道?

於是穿過主視覺旁的用來阻隔展間的黑色布幕,隨即印入眼簾的是,一件雙螢幕頻道的錄像作品,螢幕前方擺放整齊著兩排座椅,在第一排椅子上擺放著一台iPhone,強調了整個作品的主題,並邀請民眾坐下慢慢觀看作品。這是陳琛的錄像作品《隱藏技術》。

他在《隱藏技術》中指出,手機與手掌的尺寸設計,其實早已預設了一種「標準手形」,也就是一種被科技塑造與規訓的手。如作品中的錄像所示,中醫認為手指可以對應全身穴位,是感知身體、解碼經絡流動的工具;而如今的手,也成了手機的觸診器。

但這樣的調整是否也意味著一種「技術訓練」?中醫師的手來自長年的經驗與感知訓練,我們的手則在日常中被馴化成合乎觸控螢幕的標準格式。陳琛的作品聚焦在這個「面」,也就是手與機器接觸的那層薄膜,不斷錯開、對齊、重新校準的瞬間。

當觸控出現問題,我們可能立刻認定手機壞了,選擇修理或更換。然而,當中醫師診察到穴位失衡,我們卻無法「換一隻手」或「換一個人」來取代。這種對技術錯誤的處理邏輯,正是作品所提出的質疑與反思。

我們是需要被提醒的,被提醒工具跟我們的距離,但手的定義界線在哪裡?在軀幹與手臂的連接處,在手臂與手掌的連結處,或在手機與充電線的連接處。如果說陳琛的作品,是在提醒我們思考關於手作為介面的歷史意義,那第二個展間的黎寧駿與蕭育禮這兩位藝術家的作品,則是更深入的討論在數位時代之下,科技如何使我們重新思考手的意義。

解構重組之後的手,我們是否認得

黎寧駿在《速寫手部特徵》中速寫各種工作中的手,捕捉手的的線條,再將他們以手寫輸入法的方式輸入,生成出特定的文字。我清晰地認得這些手的型態,有些與我工作時的姿態類似,但卻又不全然一樣,但在不同媒介下卻被辨識成另一種意義,甚至是毫無關聯的狀態。

當「自然的手」其實是歷史、教育與職業訓練的產物,我們如何辨識出手的「正常」與「不正常」?我想到高中備考學生中指與食指上的繭、廚師長年的刀繭與燙疤——我們從來不是天生擁有這樣的手,而是不斷為社會所雕塑。然而,我們也依賴這些經過雕塑的手,工具化過後的手。

黎寧駿在《速寫手部特徵》中速寫各種工作中的手,捕捉手的的線條,再將他們以手寫輸入法的方式輸入,生成出特定的文字。圖為黎寧駿《速寫手部特徵》,攝影:林玟伶,李佳霖提供。

到此之前,我還認得「手」是什麼,我知道如何十指緊扣,我知道拇指和食指交叉可以比出手指愛心,直到看到蕭育禮的《科技殭屍-掌位》。我認不得了,我認不得機器們的「手」交握的樣子,我甚至無法知道這些機器正確握手是什麼樣子,他們彼此握錯了我也不知道。

蕭育禮的作品位於陳琛的隔壁展間,他將許多機器裝置拆卸,並將其中的介面、零件放置在一個黑色的圓形木板上,觀眾能夠蹲下來仔細確認這些機器的細節。這些機器在彼此的相互作用之下,形成了一個循環的狀態,彷彿一雙合握的雙手。

蕭育禮試著在機械與機械的交握中探索技術的潛能,就如藝術家提及的,在銀河騎士傳中,透過「掌位」提升機械性能。說真的,我不知道這樣的「升級」是否真的會發生,但也許問題不在於它成功與否,而是我們怎麼透過這種不確定的交握。想像新的技術共存狀態。在那裡,手變成了別的東西,召喚著未完成、異化、幽靈般的新身體。

蕭育禮試著在機械與機械的交握中探索技術的潛能。圖為蕭育禮的《科技殭屍-掌位》,攝影:林玟伶,李佳霖提供。

異化之手擺盪在焦慮與希望之間

儘管,到目前為止都讓我如此的焦慮,但正如每個童話的美好結局,我們還是要對未來保有一定的樂觀與希望。例如林亭君的《3C形意拳:對練》,是一套三頻道螢幕的錄像作品。在這件作品裡,林亭君沒有像前幾位藝術家一樣思考手的界線或媒介,而是用「練拳」的概念來譬喻人與科技之間的互動。

原先的形意拳,是去捕捉自然界動物的行為生態並轉化在拳術,而在這件作品當,林亭君藝術家去模仿各種家電、3C產品的樣貌,進而打出一套獨特的武功絕學。在藝術家的語境下,作品中看到的「手」並非他的「手」,作品名稱的「對練」,指涉了將科技物品擬人化的概念,同時也將人類擬物化。這個雙向的過程使得人類與物件趨向平等,都介於展品與人類之間的模糊地帶。

作品名稱雖為「對練」,但他的對手也不是這些3C產品,透過這套形意拳,反而將自己變成科技工具。就像是影片中的最後一幕,藝術家和攝影幾的機械手臂互相切磋的畫面,仿若置身武林茶館中對峙著,呈現出一種武俠片中的緊張膠著感。

林亭君用「練拳」的概念來譬喻人與科技之間的互動。圖為林亭君《3C形意拳:對練》,攝影:林玟伶,李佳霖提供。

走到最後一個展區,展牆被塗為飽和但不鮮豔的酒紅色,跳脫前面展區的科技感。透過藝術家團體好奇機的《意識移居必須的手部配件》這件作品,更具體的把這種浪漫感知表達出來。這件作品是一件投影作品,並需要配戴VR裝置才能真正地進入這個世界。在這個VR世界,我們得以藉由手來獲得透視、愛慾、聽力等功能。我們可以用手將石頭隱形,看到躲在石頭中的可愛小外星人;聽到遠處的歡快音樂;同時對遠處的人發射出愛的訊號,讓它快樂的飛起來。

當我們觀看這些錯得可愛又驚悚的「科技手手」,我們或許正凝視著一種新型態的掌控慾望,一種被技術延伸、修補、錯位之後的手的幻象。它們以不自然的方式精準地錯誤著,像是殭屍一般無比執著地模仿著人類動作,卻又總是多了一點什麼:一點遲疑、一點扭曲、一點讓人毛骨悚然的可親。這些手並非失敗的手,而是開啟了另一條技術岔路的手,是在既定功能之外開始自我繁殖、生成語言、甚至提出反問的手。

這場展覽不只是展示「手的樣子」,更逼迫我們直面手的變形與精神出走,回望那個本以為理所當然、永遠可靠的雙手知覺。當我們在展覽現場,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掌心,彷彿也在確認:我們是否還完全擁有這雙手?還是說,在無意識地信任它們的日常裡,我們早已開始與某種科技之手共掌一具身體?


露餡的總是手 — 介面/交握

時間|2025.07.05-2025.08.31
地點|鳳甲美術館(臺北市北投區大業路166號11F)

謝以恭( 2篇 )

現在為獨立藝術工作者。其專業為紙質檔案修復師,在長時間接觸藝術檔案實體的情況下,特別關注檔案、物質性與修復等議題。但因貪玩,熱愛出席各種活動,說不定都會在展覽開幕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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