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十年,敦煌藝術中心舉辦的「萬象隨喜 王德育個展」呈現知名藝術史學者王德育教授的42件畫作,主題、畫風與色調豐富多變,反映其觀照外在物象與內在心境的視野,尤能體現其實踐「君子不器」的處世信念。正如設置在畫廊入口處的《老人與狗 七十自畫像》,閉目養神、斜倚沙發的閒適狀態予以自況,精準神態令人會心莞爾。

王德育教授於紐約大學取得藝術史博士學位,留美任教至1999年返臺創辦元智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長年投身藝術教育、治學嚴謹,於教職退休後仍持續筆耕藝術史撰述並出版多本專著,亦不間斷開班講授中西藝術史,對藝術推廣不遺餘力期以提升台灣大眾的藝文涵養。王德育表示畢生都在讀書與畫畫,兩者也是他的興趣所在,國中時期便學習水墨畫,接連就讀高雄中學美術班與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而後出於對藝術史研究的熱忱與渴求遂赴美國深造。全心攻讀學位的九年期間,少有餘裕得以創作僅偶作水墨。直至任教於座落在阿帕拉契山脈的肯塔基州柏里亞學院(Berea College),課餘便於爬山寫生進而重拾畫筆。
由於不以繪畫為業,無須過於考量外界評價與期待。創作對他來說,既是挑戰也是樂趣,皆以生活的所見所悟入畫,並隨心探索、實驗與更迭其表現方式。展場中的早期大尺幅作品為創作於1995年的《慈暉》以美國住家庭院盛開的萱草為主題,並因當時仍同步進行水墨創作而流露出東方筆墨韻味,如:葉子的轉折走勢、色彩向背等布局,構築出滿而不雜、錯落有致的豐富層次與勃發生命力,自評為此時期極具代表之作。

王德育指出,藝術創作和藝術史研究看似相關,但兩者卻是大相逕庭。相較於藝術史研究需抱持客觀理性的求真態度,藝術創作則會隨著個人的閱歷、心境等變化而反映其主觀的想法。畢生研讀藝術史的王德育,尤其深諳藝術家在追尋風格突破與創新的難能可貴,而有意識地在面對不同題材時總嘗試以不同風格呈現。也由於熟稔各類藝術流派,為避免作品帶有依循某種風格的痕跡,其創作主題多以對大自然的描寫作為切入,從過程中逐漸掌握創作的靈感。儘管畫面看為具象表現,卻也因畫面佈局經營的考量而作大幅調度,此外亦不拘泥於現實的色彩或形貌再現。而他也提及,自己在創作時尤為重視筆觸,此外,作畫向來不預做速寫或將小稿放大,皆是經過長時間思考佈局就直接下筆,看似自由隨興,實為縝密構築的結果。

王德育在1999年返回台灣任教後也開始研究在地文化,宗教對台灣大眾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文化底蘊與情懷,廟宇建築的雕梁畫棟更是極具特色,進而發展出「台灣巴洛克」系列之作。然而,構圖所強調的繁密元素與濃豔色彩已不盡然符合現代人的審美品味,在思索如何轉變之際,偶然於雨夜中看到廟宇在燈籠火光搖曳所烘托的朦朧幽微情景,從而淡化廟宇的具象符號,著重於彰顯其精神面向的「神明」系列,亦表露虔誠之心。

而同樣以夜景為主的《城市燈光 I》呈現車水馬龍的現代都會街道,畫面前景是台灣特有的交通號誌小綠人採以一男一女的形象並列,藉以隱喻卓別林(Charlie Chaplin, 1889-1977)在1931年自編自導自演的知名愛情電影「城市之光」(City Lights)的意象,在繁忙喧囂的現代環境之下,隱然流轉著令人嚮往與動容的情感交流。

一系列遊歷歐洲的風景畫,也分別就地域特色採取不同風格的呈現。如:《德國羅騰堡之夜》自實際的街景超脫,以想像的夜間意象呈現他對此中世紀古鎮的感受,其構圖的經營難度實則更甚於實景再現。而《夕照薩爾茲堡》則在流動於具象與非具象之間,以表現莫札特故鄉的濃厚音樂氛圍,同時帶入此城鎮別具特色的店鋪招牌。以俯瞰視點描繪鱗比櫛次的房屋營造出空間的深遠,而疊加其上的抽象色塊隱含著音符與五線譜的韻律起伏;左上方的店招為以一對身著奧地利傳統服飾的共舞男女,在強化視覺動態的同時也暗示了舞蹈時不可或缺的悠揚樂音。


至於《光影之間:冰島雷克雅未克會議中心看到的海港》則為此次展品中較為特別的創作方式,刻意消弭筆觸改以平滑肌理、俐落線條打造出現代建築的簡潔特色。建築結構採用文藝復興時期的透明色層法:金屬柱子的質感與倒影並非純黑,而是以不同顏色調和逐層疊加,並與地面的倒影線條串連起分割空間的趣味與韻律。落地玻璃窗的透明與冷冽質感,讓視線可望至背景的港灣景致,不僅符合題名也增添所處環境的通透特性。

而受到在2021年講授張大千墨荷創作的課程之啟迪,也以荷花為題繪製數幅作品,在現場並陳的三件《夜荷》固然有承繼文人雅士素以畫荷明志的情懷,卻跳脫既定思維轉而將荷花與荷葉施以艷麗的色彩以襯托幽黑的夜晚,產生張力強烈的美感。此三件作品乍看構圖相似,細看則可識別出具象程度與筆觸大小不一而流露不同的審美意趣,展現同中求異的無窮變化。另一件《荷塘映影》則採趨近水面的構圖,將倒影以幾何塊面呈現,意在著重在色彩的探討與配置。

多年來描繪的花卉草木皆以單幅畫作呈現,王德育於2023年突然萌生創作套畫的想法,在既有的四時或月令傳統題材的脈絡之下,改採「風調雨順」以一組四件的畫幅分別表達每個字的意象。《風調雨順》系列作品,從字義上可見「風」與「雨」較易有明確的描繪主體可以表現,而「調」與「順」則屬於概念式的意境,因此在構圖上既要各別闡釋其義且兼顧視覺的一致性可謂最大挑戰。

從展場的紛陳作品即可應證王德育秉信藝術家的創作不應拘泥一格之觀念。同時,隨著不同時期的心境與想法之轉變,當他審視過去的創作並在當下情境萌生嶄新靈感,也會加以補筆或甚至作相當程度的修改,儘管更動原畫佈局似是推翻起初的構思,但有時能使畫面的構圖與意境更為提升,也成為新的收穫。「人生的歷程一旦抉擇,即使回首反顧,也終究無法重來,但油畫媒材的特性使得創作者得以來來回回沉思和塗抹,藝術創作的樂趣盡在其中。」

《論語.為政》描述了人生在不同階段的處世哲學:「七十而從心所欲。」創作對王德育而言,一直都是自我挑戰也是樂趣,因而畫面都流露著愉悅飽滿的正向氛圍。展場有數幅在王德育心中別具意義、於數年前尚因自珍而不欲示人的作品,如今轉念而益發豁達的心境之下亦皆展出與大家共賞交流。無論從事藝術史研究或藝術創作,除了天賦與喜好之外,更需憑藉不懈的毅力與努力才得以走得長久,這些積累也涓滴匯聚為「萬象皆入畫,隨喜自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