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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斕中抹上一筆綠意,她始終在那裡!念我記得與重新憶起的蕭麗虹

斑斕中抹上一筆綠意,她始終在那裡!念我記得與重新憶起的蕭麗虹

A Refreshing Stroke Amongst Splendid Brilliance, She’s Always There! Margaret Shiu, As I Recall and Once Again Remembering

來自香港,1976年舉家遷台定居,在90年代末期取得台灣身分證,遷徙與身分的轉變沒能影響和撼動她為「家園」認同的努力。雖然蕭麗虹的離去讓人錯愕,卻未讓人遺憾。望著她對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留下清新鮮明足跡的收藏,以及「竹圍工作室」在台灣藝術生態史永遠長存的綠意,我們並沒有失去蕭麗虹。

Reality is bad, (but) I’m a dreamer.
─2020.11.21(註1)

堅毅的文化實踐者

我無法想起是哪一年、或甚麼樣的場合,初識蕭麗虹,甚至會遺忘她曾經是一位在90年代初期受到體制肯定的藝術家。是在晚近若干年,我才真正有機會與她有較深入的語言交流,總是有關藝術生態發展的視野與持續不斷的社會實踐,並具有一種與我關注的價值與從事的路徑相契合。她總是帶著一抹越上年紀越天真甜美的微笑,和一個接下來身軀略向前傾、堅毅而世故的說服姿態。一位學經濟學的藝術家,一位持續與歷史和時間糾纏的理想家,一位與政策來往建言卻又始終在體制外部的文化實踐者。她像一條積極參與藝文編織的繡線,在梭機排線中來往穿越、補綴出一個繁複有致的生態花園,蕭麗虹就是那個梭子、那個充滿能動性的繡線源頭。

來自香港,1976年舉家遷台定居,在90年代末期取得台灣身分證,遷徙與身分的轉變沒能影響和撼動她為「家園」認同的努力。從香港到台灣,以「洋媳婦」自稱,母語廣東話,尚稱流利的華語,僅能致意的閩南語,在國際上交遊、為身分打拼的英語,交雜著混用,沒能擋住她企圖溝通的慾念,更加深了她不屬一方意識形態的靈活身段。

蕭麗虹個人照。(竹圍工作室提供)

組織是她的策略

組織永遠是她的策略, 「藝術環境改造協會」、「城市文化論壇」、「公共藝術審議會」、「女性藝術協會」、「都市發展審議會」、「世界文化論壇的亞太區域」、「全球藝術村協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多樣性委員會」、「國際藝術村組織」、「綠色藝術實驗室聯盟亞洲召集」。從這些組織互動與集體交流中,我們辨識到蕭麗虹在生涯發展上大致從90年代中葉始,走出藝術家個人工作室,以1995年於閒置養雞場創建的「竹圍工作室」為基地,長期投入多元的文化與環境改造事務。在千禧年之後,逐步轉向文化與閒置空間活化、藝術村組織的探究與國際案例爬梳,長達10年以上的空間再造運動,並多向度參與亞太國際組織與城市文化論壇,建構區域文化價值與全球對話機制,倡議創意城市與文化領袖扶持。長期的生態環境關注是「竹圍工作室」的基地使命,於2009年起,她與藝術家夥伴吳瑪悧持續合作的「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計畫」,結合跨領域專業,從社區出發,提出「以水連結破碎的土地」之想像視野,並於2013年獲致「第11屆台新藝術獎」年度視覺藝術大獎的肯定。繼後她持續關注水資源議題,於2018年參與全球氣候行動高峰會「無限循環」相關活動,於2020年參與台北雙年展「儲回大地的藝術」研討會與工作坊。

從個人心走向眾人志

從90年代的組織生態到近30年後的環境生態,蕭麗虹的足跡踏遍全球都市,出席各式具有倡議性與行動力的會議和工作坊,這形象經常模糊了她的藝術生涯輪廓是始於當代陶藝創作,是逐步從個人心走向眾人志。我決定重啟身邊有關她的檔案,從另外一個角度憶起蕭麗虹。

80年代製陶習藝與當代藝術的接觸,讓她從傳統和東西文化的交融中建構她個人的世界觀和當代藝術的社會媒介性。從早先現代陶藝自在自為「雲」系列的參展獲獎,到1989年「中華民國現代雕塑展」獲致首獎、展現眾生艱難的複合媒材作品「途徑」,和1992年參加「台北現代美術雙年展」作品「老梯子」受典藏,以及同年「兩個世界」個展中涉及國家暴力的「歷史的事件」等作品,均展現對人類處境與全球不幸事件的關注與不滿。同時這也開啟了一連串她年輕受栽培、於臺北市立美術館(簡稱「北美館」)的互動史。藝術不只是造型與材質的審美,更是社會批判、參與和凝聚力量的媒介。從她創作表現對雲的自由想像和對眾生悲天憫人的終極關懷,或許正是她畢生追求環境捍衛和組織群力的內在源泉。「竹圍工作室」那一片她帶著年輕夥伴與藝術家合作經營了25年、可以安居狂想的抒情園地,就是她轉向公眾後的具體而微的傑作。即便它地處偏僻,卻成為藝術圈內尋求另類價值者的美善記憶,也是駐村藝術家流浪靈魂的歸鄉與樂園。

蕭麗虹於北美館「典藏品研究特展:蕭麗虹的世界」展覽現場,1994。(竹圍工作室提供)

市郊鄉野的「竹圍工作室」成立

當80年代起,西方藝術家在都會中風起雲湧地尋求替代性的發表空間,在臺灣,隨著「二號公寓」的結束,是蕭麗虹的直覺、前瞻視野,或是生命中的機緣?讓價值過渡、空間閒置、市郊鄉野型的「竹圍工作室」(註2)適巧接軌,承載了那一代當代藝術家的創造心性。是對地方性的重啟,也是環境遊走與邊境跨越,同時帶領我們走入全球駐村風潮的下一個世代。

共創夥伴范姜明道的「游移美術館」構想巧妙地為養雞場的未來想像定了調,一處打了引號、不定形、不定性的當代藝術實驗基地。(註3)隨著空間的因緣發展,不論是早期的倉庫、「土基舍」、「果醬花園」,或是中期的「十二柱」、「花開落果」、「綠色小客廳」的展覽空間命名,竹圍始終秉持「藝術具備社會價值,並擁有觸發改變的能量」的信念。這個園地可以是藝術創造的每一個地方,也可以哪裡都不是。但是,當你只要走出當下展出藝術家的魔咒,那個有雞鳴、有狗叫、蜜蜂穿梭、梅樹開花、貓狗安居與長眠的「地方」,是蕭麗虹在現實裡的「夢鄉」。

竹圍工作室外觀,攝於「竹圍工作室開放日:終章」,2021。(攝影/黃暐程,竹圍工作室提供)

以小引大的象徵磁石

2015年我重返台北,她前後來找了我幾次,為了視盟的合作契機,為了城市文化交流會議的香港參與。直到2020年6月2日下午的來訪,與我討論她歷年台灣當代藝術家收藏作品的託付問題。那一天我們說了許多,交織了生涯中的重疊,訴說了過程中相互的支持與感謝(註4),然後她話鋒轉向述說北美館在她生命進程和專業生涯中的價值與意義。

無庸置疑地,她認為北美館是她作為一位移居台灣40年的香港文化創意人被給予最大肯定的機構。同時不論她作為一位藝術家或者收藏者,皆認同北美館是在台灣始終致力不懈地扶持年輕當代藝術家的美術館,所以她想要託付她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用零用錢幫助藝術家們的收藏累積。她戲稱這是她的「不良嗜好」:「感謝你知道及了解我的心意,獨樂樂不如眾樂!但是,我有一個條件,這批捐贈得有象徵性的回饋,讓這批微小、缺乏系統、在日常機緣成形的收藏,能夠繼續扮演挹注藝術家資源的引子,藝術這條路不容易呀。」語畢,我們雙手緊握良久,我知道那託付的手充斥念茲在茲的情感與歲月的覺知,我也知道我用感謝與景仰的手回應著她,更得用體制的責任扛起它。

蕭麗虹捐贈作品:王德瑜,《No. 80-1》,布料、塑膠氣袋,2015,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我提出了一方對未來想像的提案,這批作品代表了蕭麗虹的心念,它不只是一批微型「收藏」,更是一批啟動藝術後發的媒介「引子」:從當年收藏中觀視到這群曾經是藝術家青澀年代的小品創作,這群作品創生者已各自茁壯成為代表台灣當代藝術的重量級藝術家。這個由青至壯的成熟,不只從世俗眼光觀見作品尺幅「以小變大」的經濟價值,更讓人驚覺到在學術評價中「以小觀大」的三重價值。第一重是小品作與藝術家其他鉅作原創中的原創關係,以及由此過渡到彼、從「稿」的完形到「作」的臍帶關係,更可體會到小品擺脫桎梏、恣意遊戲的創意生成關鍵,是藝術家個人向度的藝術迴路。第二重尤其展現其巨大價值的是,「當年創作」對照於「當下創作」的歷史意義、人文關注和社會回應,這作品已遠遠超過個人創作,更是多維向度、深藏多重時代訊息的文化載體。第三重則可以回返到當代藝術的「系列性」本質,每一個創生的動作可以是獨立的姿態,同時也可以是巨大結構的分支、全觀體系的碎片、解析完整敘事的密碼。

因此,這一批作品的捐贈,或許會是捐贈價值的資源轉換,或許會是以小引大的象徵磁石,或許更可以是以小喚大的實體物件。這個捐贈動作無庸置疑,神奇地擴大了它原有的尺幅規模,更在北美館的資源平台和歷史機體的作動下,戲劇性地飽滿了它曾經的存在,並加載了它既有的生發能量、再創了它當下的評價位階。如何將資源轉置到當下的新銳藝術家形成再創,如何展現同一藝術家的當年創作圖形,或如何召喚出同一藝術家的當下創作整體。這些無數的可能性,就在9月28日由翁淑英陪同蕭麗虹出席的捐贈商議會議中由我提出,加上同仁的支持態度與專業承諾,對話交流間共同描繪出捐贈意義的完整圖像,讓蕭麗虹放心地點了頭。

2021年「蕭麗虹捐贈記者會」現場貴賓及受贈作品藝術家合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不定性當代藝術實驗基地精神就此重生

蕭麗虹的身後,捐贈作品經過檢視、登錄、維護、上架完成,2021年11月12日館方舉辦捐贈記者會,我與現任館長王俊傑有默契地交手,共同見證了這批收藏成為北美館典藏系統的一部分,它們如浮雲落定,總算安置錨定了香港媳婦、台灣文化運動者多年收藏的終極歸屬。今年4月16日,北美館推出與捐贈相關的展覽,由現任展覽組組長余思穎策展,以「小中現大」為題,為這批作品開拓了具體而微卻擲地有聲的第一條路。這幾天,我望著甫接獲的邀請小卡,創作者的名字羅列在透明的封套上,內部卡片以一種幾何變形的身影隱約透出訊息。就在我習慣性地想要保留內卡、丟棄封套的動作間,我意識到這個封套與卡片的密不可分。竹圍工作室熄燈了,蕭麗虹離世了,但是游移美術館不定性的當代藝術實驗基地的精神卻似乎就此重生了。

隨著記憶庫的開啟,一切彷若昨日。2020年底蕭麗虹率領「竹圍工作室」參與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其中「儲回大地的藝術」論壇與工作坊(註5),邀請了八個自願接受碳排科學檢視的藝術單位,重新反省在藝術產業與實踐過程所帶來的環境影響。他們在雙年展的議題框架下願意投入改變的行列,並堅持對於環境永續的承諾。過程中,她鮮明和具有活力的身影尚歷歷在目。

2020台北雙年展「儲回大地的藝術」宣言簽署參與藝文機構代表、藝術工作者及提供專業建議的環保行動者合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2021年2月26日,我卻接獲她的訊息:「我的外表都是很有能量,都很青春的!我自己都忘記了,我都騙了自己,暈倒了幾次,(終於)了解了,事實上我內部的器官真的是75歲耶!不是65!不能這樣操了!回工廠大修!」伴隨著她的病情宣告、遠赴新加坡治療,以及「竹圍工作室」從前一年即已宣告的熄燈號,織布機上的梭子速度緩了,終至嘎然而止。雖然蕭麗虹的離去讓人錯愕,卻未讓人遺憾。望著梭機上她譜出的這一片斑斕,對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留下清新鮮明足跡的收藏,以及「竹圍工作室」在台灣藝術生態史永遠長存的綠意,我們並沒有失去蕭麗虹。

臺北市立美術館,「小中現大:蕭麗虹的臺灣當代藝術收藏」展覽現場,202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註1 此段文字來自蕭麗虹於當年台北雙年展開幕後,她參與協商劇場之後與筆者用messenger對話的陳述。括號內文字為筆者依其語氣補充。

註2 「竹圍工作室」位於淡水河出海前的唯一綠色廊道之間,台北盆地的邊緣處,作為藝術的實踐場域,卻始終掌握當代社會最關鍵的另類議題。

註3 1995至1997年間共有八位藝術家透過游移美術館計畫在竹圍工作室展出,分別為:莊普、陳建北、賴純純、杜偉、湯皇珍、黃志陽、劉時棟、蕭麗虹。

註4 2010至2011年期間,我在台中帶著年輕專業者經營「鐵道藝術網絡台中站─20號倉庫」,雖然想創造藝術在地與國際的流動與接軌,但在有限的公部門預算下,只能與夥伴扛起簡易住宿功能,卻無力負擔國際藝術家的機票。我打了電話向蕭麗虹求助,詢問竹圍工作室或她時有參與的台北國際藝術村、寶藏巖藝術村有關已來台駐村、願意轉換時空到中部接續駐村的藝術家名單與意願,這份中介媒合的關係,幫助我們有了交流契機。

註5 「儲回大地的藝術」計畫由台北雙年展邀請的法國藝術家史帝芬.維列波特羅(Stéphane Verlet-Bottéro)發起,竹圍工作室創辦人蕭麗虹與獨立策展人蔡明君受台北雙年展策展人馬汀.圭納(Martin Guinard)邀請參與此計畫,負責規劃和執行第三個階段的研討會與工作坊。


小中現大:蕭麗虹的臺灣當代藝術收藏

展期|2022.04.16 – 2022.07.17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3A展覽室

林平(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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